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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行不改名

秦王政三十五年,咸阳城内繁华似锦。眼见春意甫至,那滨飞楼中人群更是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琴瑟之声柔靡不绝于耳,几乎一路流到了街道之上。打从始皇帝将全国一十二万户最富有的人家都迁来咸阳居住,这滨飞楼便无一刻得闲。歌姬们一曲接着一曲唱得犹似群莺绕梁,舞姬们则在台上转得霓裳翩飞,但见娇花朵朵,姹紫嫣红。散坐在各处的酒客们随着楼外日光渐斜而益有了兴致,杯酒碰撞、笑语连连,此起彼伏欢欢然好不热闹。

在这间咸阳城东的酒楼内,唯一一个闷不吭声板着脸孔的人,便是辛雁雁。与辛雁雁同桌而坐的荆天明完全无视于她的臭脸,忘情地对着舞台上的歌姬们喊道:「好!好!唱得好!跳得也好!有赏。有赏。」说着便向辛雁雁伸出手去。「没有了。」辛雁雁闷闷地道。荆天明啧地一声,道:「怎么会?你别骗我,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快!快!再半两就行了。」

辛雁雁瞪了他一眼,但那荆天明只管盯着台上的舞姬,又是一声「好!」喊将出来,眼里浑然不瞧辛雁雁不说,口中还催道:「快点儿,别这么小气,不过就是半两钱嘛。」

「半两钱……半两钱……你知不知道已经丢了几个半两钱了……」辛雁雁心头虽是这么咕哝,却还是很不情愿地又掏出了半两钱,重重放到荆天明手里,眼睁睁看着荆天明想也不想便将拿钱往台上扔去,顺便还对台上那舞姬轻佻地挑了挑眉毛。辛雁雁心头顿时一把火起。自己跟着这岳皋,哦不,是岳大哥花大哥,不!后来又变做了荆大哥……总之,跟他在一起已经一个多月了。除了从马贼窟回到姣镇的那一天,这位荆大哥表现得正经八百之外,就再没有一天安分的。明明说是来咸阳营救被抓的儒生,可是他……他……辛雁雁瞪了一眼坐在自己旁边的荆天明,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大城小镇,只要有赌坊、酒楼、妓馆,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他是必去无疑。

辛雁雁强自按捺地闭上双眼,对自己催眠道:「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荆大哥他平常就爱装成这副德行,你早就司空见惯了,没什么好生气的……不气……荆大哥他必定是自有妙计……不气……你要相信他才是……」

「这位公子好兴致。」方才结束一曲的歌姬,不知是瞧中了荆天明相貌英俊,还是出手大方,居然款款向他走来,不待荆天明出声邀请,便自动自地坐在了他与辛雁雁中间,柔声道:「来,奴为公子添酒助兴。」说着便为荆天明添满了杯中美酒。

「好好好。」有歌姬倒酒,荆天明喝得更有劲了,「请问这位妹妹芳名啊?」「奴叫莲儿。」那歌姬轻轻一笑,指着辛雁雁道:「公子也真有趣,身边既然已经有了这么一位美人儿相陪,又何必来我们滨飞楼哪?」

「莲儿啊。」荆天明又喝了一杯,趁那歌姬帮自己倒酒的时候,轻轻握住了那歌姬的小手,「你不懂的。唉。说美她也算得上美了。」荆天明叹了口气,「只可惜老爱摆这么一副臭脸模样,哪比得上莲儿你哪?」说着便搂住了那歌姬的肩膀。「公子真会说话,」那莲儿娇笑一阵,又问,「那公子又何必带她一块儿来哪?」「这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我家贱内、拙荆,抛也抛不掉的大包袱嘛。特爱喝醋!来!莲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荆天明贴在莲儿耳畔,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那歌姬听得更加笑不可抑。

「够了吧你!」辛雁雁再也忍不下去了。打从那叫莲儿的歌姬不请自来,硬生生坐在了自己和荆天明中间,更无视于自己的存在,无耻的与荆天明勾勾搭搭的调笑着。这些辛雁雁都强行忍耐住了,没想到荆天明居然还编出自己乃是他的黄脸婆,更因为嫉妒才要随时随地跟着他云云,辛雁雁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倏地站起身来,撂下一句:「你自个儿慢慢玩吧,我先回客栈去了!」辛雁雁临走前,本想摔烂点什么出口气,只可惜好死不死的,隔壁几桌的客人不知怎地,早辛雁雁一步先摔烂了桌上酒壶,搞得整个滨飞楼一阵忙乱。「哼!」辛雁雁气极了,掉头便往外走。「喂!喂!老婆、拙荆、贱内,别丢下我一个。」荆天明在辛雁雁背后叫道,随即追了过去,只不过他临走前还不忘记回头对那莲儿说:「下次,我下次再来玩啊。」

「雁儿,别生气嘛。」荆天明追在辛雁雁身后说道。

「哼。那声音听起来一点儿诚意也没有。」辛雁雁满肚子恼火,脚下更是加紧脚步随意乱走。这咸阳城她本是第一次来,加上刚才只顾着甩开荆天明,走了一阵子之后,竟有些迷路了。辛雁雁想起直到十天前,鬼谷的人都还对自己紧盯不放,几次都亏了荆大哥保护才安然无事,不禁有点害怕,顿时泄了气。

辛雁雁一回头,本以为一定会见到荆天明。毕竟荆天明武功高出她那么多,自己哪可能真能甩得开他。没想到,这一回头,自己身后却哪有荆天明的身影?「荆大哥……荆大哥……」辛雁雁轻轻唤着。

「这儿哪有什么荆大哥?」辛雁雁突然听见有人回答自己,却没有看见身旁有人,吓了一大跳。再一看,原来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小男童。那男童约莫十岁左右,乌黑的头在左右各梳了一个髻,看起来更是可爱。

辛雁雁低下身去,和蔼地道:「小弟弟,难不成你也认识荆大哥吗?」那白衣男童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走在路上都能碰见认识的人。」「那可不一定。」那男童仰起头,回道:「好比我吧,我刚刚就碰到了。」「哦?你遇见了谁?」「我遇见了辛姊姊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辛雁雁大奇,她很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小男孩。「还不止哩。」那白衣男童骄傲地道:「我不只知道你姓辛,还知道你叫辛雁雁。」

「辛雁雁。」一个穿红衣服的男童说着冒了出来。

「雁儿。雁儿。」一个穿黄衣服的男童说着冒了出来。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一个穿绿衣服的男童说着冒了出来。四个小男童,年纪、打扮都十分相近,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们身上衣服的颜色。四个小孩手中拿着像玩具一般的圆头小铁锤,将辛雁雁围在了中间。

「你们……」辛雁雁吓了一大跳,心中顿时有了戒备,她将手放在腰间,如有危险时好随时拔剑,「你们是谁?想……想做什么?」

「要玩!」

「要玩!」

「要玩!」

「要玩!」四小童异口同声地说道,高高举起小小铁锤便往辛雁雁打去。辛雁雁虽然早有戒备,但她却没有想到,这黄红白绿四个小男孩身手居然如此利落,再加上四人的身高尚未及常人的一半,四个颜色不同的身影就如同四个彩色小球一般,滴溜溜地绕着辛雁雁转来转去。

「我打!」

「我打!」

「我打!」

「我打!」四小童又一齐叫道,就听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八声闷响,四小童手中八只小小铁锤都打在了辛雁雁下盘。辛雁雁只感到一阵酸麻,说痛也不是很痛,「呼。还好我没有拔剑,原来他们真的只是要跟我玩。」辛雁雁才这么想,忽然间双膝一软便再也站不住,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原来四小童以锤作指,连续八下都打中辛雁雁双腿穴道,叫辛雁雁顿时失去了抵御能力。

「很简单嘛。」

「简单。简单。好简单喔。」

「他们干么这样骗我们?」

「就是啊。就是啊。就是啊。」四小童七嘴八舌地不知讨论些什么,突然穿黄衣的小男童问道:「打倒辛雁雁以后,要干么?」

「要拿白玉。」红衣服的小男童说道。

「不是。是要抓走她。」黄衣服的小男童说道。

「胡说。是要拿白玉。」红衣服的小男童又道。

「你才胡说。是要抓走她。」黄衣服的小男童又道。

「好啦。好啦。」穿白衣服的小男童道:「我们有那么笨吗?不会两样都做吗?先拿白玉,再抓走她,不就得了。」其余三小童听白衣小童这么说都欢呼起来,「对。先拿白玉。再抓走她。先拿白玉。再抓走她。先拿白玉。再抓走她。」说着那黄衣小童便伸手到辛雁雁怀中去拿白玉。

「小朋友。偷东西是不好的行为喔。」那黄衣小童的手,突然被人拿住。这次换辛雁雁一声欢呼,叫道:「荆大哥。你总算来了。这些小男孩……好……好奇怪……」原来荆天明在两天前就已经现,自己跟辛雁雁又再度被人盯上,只是几番察找,都没有看到对头的模样。若非方才他亲眼见到这四小童对辛雁雁出手,就算这四个孩子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知道原来这四小童便是来盯梢自己的对头。

「这四小童用的手法有些奇特。」荆天明方才瞧得一清二楚,四小童手中八只小小铁锤皆是打在辛雁雁的穴道之上,四人认穴奇准,绝不是误打误撞,荆天明心想:「当今对穴道之学,能够如此熟悉的,恐怕只有端木姑姑了。这四小童莫非与她有什么渊源?不过……他们口口声声要拿白玉,只怕跟鬼谷……端木姑姑跟鬼谷……奇了,真是奇了。」

想到端木蓉,荆天明便放开了黄衣小童的手,决定还是先问个清楚再说。没想到他都还没开口,那白衣小童已经气冲冲地先开口了,「你是谁!?」「我知道,他就是那个荆大哥。」黄衣小童开口道,「你没听刚才这大姊姊叫他荆大哥吗?」「对啦。对啦。他就是荆大哥。」另外两个小童也叫了起来。荆天明有意试出四人来历,仰天打个哈哈,道:「被你们现啦?好吧,我的确姓金,名叫金元宝。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哈哈哈。金元宝。好好笑的名字。」那黄衣小童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那白衣小童也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那绿衣小童也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那红衣小童也抱着肚子笑道。

「哈哈哈。」荆天明也抱着肚子笑道。

「你笑什么?!」那白衣小童板起脸问道。

「我笑什么?我笑你们笑我。」荆天明一边回答,伸手探去便抓上白儿的肩头,那白儿身子一缩,大喊:「哎哟,大人欺负小孩子!」四个孩童便似彩色弹珠般地弹散而开,白儿就地打滚抱住了荆天明一腿,其他三个孩童则同时纵身跳上,一个抓了荆天明左手,一个拿住他右臂,还有一个翻身腾空落下已倒立在他双肩头。荆天明虽是眼明手快,却毫不闪避地任凭四童贴上身来,口中嚷着:「话别乱说,明明就是你们在欺负我。」心底却暗暗吃惊:「这四个娃儿到底跟蓉姑姑是什么关系?」原来四童手里的小铁锤,藉由刚才的抱抓拿立,已将荆天明身上四处穴道同时点上。若非荆天明早有戒备,先自行将四童要点的穴道暂且封住,这一下可真的要动弹不了了。

荆天明故意将身子定住了不动,装出一副惊怕苦恼的模样喊道:「妖怪!没有名字的小妖怪!你们四个小妖怪使了什么妖法?快快给我解开!」

「谁没有名字?金元宝,不准你乱讲话。」

「我们当然有名字。」

「而且比你的好听。」

「我叫白儿。」、「我叫红儿。」、「我叫黄儿。」、「我叫绿儿。」

原来这四小童的名字就等于他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颜色,辛雁雁与荆天明听了,都不禁莞尔。「是谁帮他们取了个这么省事的名字?」辛雁雁怕伤了四小童的心,心里头虽这么想,口中却不说出来,反而说道:「你们的名字是很好听。尤其比什么金元宝好听太多了。」

「这个姊姊不错。」

「和蔼可亲。」

「秀色可餐。」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

荆天明见这四小童肠枯思竭地找词来赞美辛雁雁,简直都快笑出来了。但他却装模作样地忍住,又叫道:「什么白儿、红儿的?哪有我金元宝的名字好。」

「这个叔叔不太好。」

「很没常识。」

「又没大脑。」

「居然敢瞧不起神都九宫的人的名字。」

「神都九宫?」荆天明忍不住脱口而出,讶异地问道:「你们是神都九宫的人?」听到这个词,荆天明不禁陷入了沉思。

「怕了吧?」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很怕。」

「有谁不怕神都九宫的?」四小童又七嘴八舌了起来。「哎啊,已经这么晚了。这下回去要挨骂了。」那白衣小童对荆天明道:「金元宝,你别怕,你中的这妖术过阵子自然就会解开,你就先在这里站一会儿吧。这辛雁雁跟白玉嘛,我们就带走了。」四小童说着就又围到了辛雁雁身边,八只手正想把辛雁雁抬起来时,就听得荆天明说道:「是吗?是吗?这妖术过阵子就会解开?」一边说,一边转转脖子,松松肩膀,踢了踢两腿,回问那白衣小童道:「是不是就像这样子解开?」

四小童从没见过有人能自行解穴,全吓了一大跳,他们小小年纪之所以能够行走江湖,全仗着这点穴的功夫。如今荆天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重获自由,四小童登时面面相觑,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唉,不怕,不怕。」荆天明安慰他们道:「你们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我能动,对不对?」那四小童被荆天明吓住,居然没有开口,四个人都只是拼命点头。

「这是因为很多年以前,有人教过我定身术。」荆天明一边胡诌,一面回想当时毛裘练定身术的口诀,就看他手中指如钩,互相扣了起来,口中喝道:「人无心!金木如钩!行者暂留!我定!」

荆天明念着口诀,一面指向那绿衣小童。那绿衣小童给他这么一指,居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要定我!不要定我!毛裘大人。」「你怕什么?!毛裘大人的定身术不灵光的啦。」「就是嘛。毛裘大人自己用都不灵光了,何况他的徒弟金元宝再用。」经过另外三小童的劝解,那绿衣小童想想很有道理,才慢慢收起了眼泪。

荆天明听这四小童的对话,心中越来越吃惊,「原来他们真的是神都九宫的门人。毛裘与端木姑姑,本来就都是神都九宫的人。风老前辈死时,将掌门传给毛裘,那时我也在场。如此说来,这四小童……也可算是自己人了。」

「金元宝认识毛裘大人?」

「看起来假不了。」

「这定身术是真的哩。」

「虽然一样不灵光。」

荆天明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说道:「你们四个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背后说自家掌门人的坏话?」

「你胡说,我们什么时候说了?」

「谁敢说大妖怪的坏话啊?」

「就是嘛。」

「不敢说、不敢说。」

「你们明明说了。」荆天明道:「还想赖,我明明听见你们在笑毛裘大人的法术不灵光。」

「毛裘大人?」

「对啊。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毛裘大人。」荆天明说道。

「有问题。」白衣小童指着荆天明又叫了起来。

「金元宝有问题。」其余的小童当然也跟进。

「我们被骗了。」

「嗯,对。应该、大概是被骗了。为什么我们被骗了?」

「因为金元宝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掌门人是谁。」

「对对对。」

「神都九宫的掌门人根本不是毛裘大人。」四小童又缩成一团,满脸戒备的模样,「那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又定不住金元宝。」「先回去问问再说吧。」「对对对。」「先回去问问。」「问过再说。」

「金元宝,你听着。」那白衣小童双手插腰对荆天明说道:「不是小爷们打不过你。」白衣小童扭过头,低声问那红衣小童道:「是这样说的吧?我还是第一次讲哪。」那红衣小童点点头,回道:「是这样说的没错。」那白衣小童听自己并没说错,觉得放心了,便大声说道:「金元宝,不是小爷们打不过你。实在是……是……是觉得非得先回去问问再说。」

「对。先回去问过再说。」

「对。」

「对。说得很对的对。」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下次再……」

「再来找你金元宝……」

「还有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四小童说完就像打散的弹珠一溜烟地跑了。「喂!喂!你们别走啊。你们还没告诉我,谁才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喂!」荆天明打从八岁便行走江湖,从来没看过武林人士使用这种方式离开敌手,叫着叫着不禁笑了出来。他这么一笑,辛雁雁也忍不住笑了。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做一团。「走吧。」荆天明笑了半天,顺手帮辛雁雁解开了被封住的穴道。「上哪儿?」辛雁雁问。「还能上哪儿?当然是上酒楼去。你没听我答应人家还要再回去光顾吗?」

当天晚上,荆天明果然守信又回到滨飞楼光顾。辛雁雁虽是百般不愿,也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跟来。万万没想到,走到滨飞楼前,却见那总是喧闹繁华的歌楼,今晚一反常态的安静。辛雁雁正觉奇怪,瞥眼瞧见滨飞楼门前挂出一个木牌,上头写着「今日休息」四个大字。辛雁雁瞧见这木牌心中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她转身对荆天明说道:「唉,真是可惜,人家今晚不卖酒。我们这就回去吧。」说完便调转身子打算回客栈去。荆天明一把拉住了她,说道:「不行。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就要做到。我已经答应人家回来光顾了,怎能不进去?」「这种事情有必要这么守信吗?」辛雁雁叨念着。荆天明不理她,便上前拍门,叫道:「莲儿、莲儿!我回来光顾了。开开门啊!」

「最好人家会来帮你开门啦!」辛雁雁赌气道:「你没看见今晚休息吗?」辛雁雁正说间,那滨飞楼的两扇木门却咿呀一声打开了,可把辛雁雁吓了一跳。那娉婷的歌姬莲儿将木门拉开了一条缝,对拍门的荆天明说道:「花大哥,你瞧。莲儿不是把店歇了,在这儿等你回来嘛。」「好。好莲儿。还是你最好了。」荆天明边说便走了进去,辛雁雁满脸惊愕也跟了进去。

两人在那歌姬莲儿的带领下,来到滨飞楼后间大厅。两人到时,大厅内早已挤满了二十几个汉子。那些人见荆天明走了进来,纷纷起身,此起彼落地朝荆天明喊道:「谈大侠!好久不见!」

「刘大侠!你可终于回来啦?」

「花大哥!我老孙八个月前欠下的人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你有什么要事赶紧说!」

「方兄!方兄!一年不见,小弟可想死你啦!」

辛雁雁一听大伙儿各叫各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悄悄退至一旁,等着看好戏。原来这二十几个汉子皆是荆天明在赶来咸阳的路上,在沿途的酒馆、妓院、赌场可刻意放出消息,邀请他们来咸阳会面的。这些人里头,辛雁雁除了与那乞丐赵老三、马贼头子骆大欢还有过一面之缘,其余一个也不认识。

这一帮子原本在屋内都以为自己等的是不同的人,没想到荆天明一进来,所有人都抢着跟同一个人搭话。大伙儿登时糊涂起来。「等一下,你方才叫这位刘大侠?」「他是刘毕刘大侠呀。」「哪儿呀,他是谈直却谈大侠。」「不是吧?两位,他是岳皋,是我『铁臂洪拳』洪连昌的救命恩人。」「洪兄,这位真的是花升将花大侠,他可是我平虎寨上上下下的大恩公,我徐盅万万不可能认错的。」「放屁!放屁!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全都搞错啦,这一位,是方更泪方大哥!」众人越说越不明白,不禁纷纷看向了荆天明。

「诸位兄弟请坐,请坐。」荆天明嘻嘻笑着要大伙儿都嫌坐下再说:「我知道兄弟们大家心底有些疑惑,」荆天明先是伸手在鞋底蹭了两下,再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接着又拿过滨飞楼莲儿递来的一个脸盆,打了一把方巾将脸复又洗了干净,「不管兄弟看到的是那个不修边幅的花升将,还是端正守礼的刘毕、谈直却……这些人都是我。」

在那些江湖汉子的讶异声中,荆天明正经八百地续道:「今天我约大家来此,不为别的,为的是上千名儒家弟子被秦兵所俘。如同各位一般,这些儒家弟子也是在下的朋友,朝廷无缘无故逮捕他们,硬给他们安上了讥诮皇帝、妖言惑众的罪名,无论主从,都将在十日后被坑杀活埋。」

「不瞒各位说,我打算将他们救出来……」荆天明站起身说道:「过去几年间,在座诸位和在下都有过一些交情,不知诸位是否愿意相助在下,共同前去救助这些儒家子弟呢?」

「当然啦,这事凶险不小。法场劫人,便等于是公然与朝廷为敌,就算十日后能侥幸不死,将来的日子也难过得很。诸位若有顾忌,我也绝不勉强。对了,说到这里,我尚有一事要在前去救人之前,先跟各位说个明白。实不相瞒,在下既非姓方、姓刘,也不姓花,更不是谈直却谈大侠。诸位过去对我赤胆相照,在下却迟迟未能以真名示人。」荆天明略略停顿吸了口气,满脸真诚地朗声说道:「从此时此刻起,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的真实名字……便叫做荆——天——明!」

荆天明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世怀有诸般矛盾复杂的心情,过去八年更从未对任何人当面坦言过自己的姓名,这时将「荆天明」这三个字如此朗声说来,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在座当中只有两三个不太清楚荆天明究竟何人,或者根本没听过这名字,但其他人却登时脸色一变。那位自称老孙的仁兄迟疑地问道:「你说的,可是八年前曾参加桂陵城一役的那位荆天明?」荆天明回道:「正是在下。我便是那位破了城门,助得秦兵攻入桂陵的叛贼少年。」话语方毕,另一个汉子便砰地大力拍桌,愤然离席,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顿时落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多人皆是面有难色。荆天明不以为意地道:「诸位无须为难,更无须记挂过去那一点莫须有的人情,想走的请尽管离开,若是几位大哥还看得起在下,那么大家还是好兄弟一场,在我荆天明心中,无论诸位是否参与此举,皆无损诸位在我心中的情义。」

听得此话,立时又有三人站起身来,这三人过去虽然都曾受过荆天明相助之恩,却没有过命的交情。其中一人对荆天明凛然说道:「风旗门、淮水帮和我沽山派,虽不及清霄、八卦、丹岳、苍松这武林四大门派,却也素来自诩为名门正派之士,不便与逆贼之辈同流合污;儒门弟子有难,救或不救,我们自会处理。尊驾过往的相助之德,我三人铭记在心,但若论与尊驾同进退,那是万万办不到了。」说罢三人便起身拂袖而去。

又有一个汉子也起身,大声说道:「我韩鹿原乃韩国人氏,先是饱受亡国之苦,后又不屑屈作秦国良民,这才仗着一身武艺入了江湖,荆天明,你先前救我于危难之际,老子今日在此还了!」抽刀一挥,便要斩下自己的一条左臂。在场众人尽皆变色,辛雁雁在旁拦阻不及,忽听得当一记脆响,那刀锋略偏数寸唰地砍下,一片衣袖自韩鹿臂上飘飘而落,他衣袖上破出一个大洞,左臂却仍旧完好如初。辛雁雁松了口大气,韩鹿瞪着地上的半两钱,抬头看向荆天明,他虽然完全没看见对方如何出手,却知道必然是荆天明阻止了他斩臂之举。

荆天明淡淡说道:「我方才说过了,过去那一点莫须有的人情诸位无需挂怀,韩兄若执意要与在下划清界线,还情偿恩,那么这片衣袖也就够了。」

这韩鹿本是个铁铮铮的好汉,见荆天明如此大度,心中又敬又佩,但家国血恨实在太深太重,当下一咬牙,点头说道:「好!割袍断义!荆兄弟是条汉子,我韩鹿以茶代酒敬你这一杯!」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大声又道:「你我从此两不相干!以后若在他处相逢,也再不相识!」说罢将茶杯往地上一掼,向荆天明微一拱手便推门而出。

荆天明此番邀集这些人来,原本也就不希冀众人尽数留下,但方才见韩鹿宁可斩断一臂也不愿与自己有任何瓜葛,心中猛地一阵难过,但他脸上神色却维持着一派淡然,环顾在场众人问道:「还有哪一位要走的?」

辛雁雁眼见又有六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起身意欲离开,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朗声道:「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平时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难道今日儒门弟子上千条人命,诸位竟要为了这一点点小事就放下不管吗?正所谓身死事小,仁义为大啊!」

这些还留在滨飞楼的江湖汉子,听了辛雁雁这一席话,有好几人登时面露愧色,却也有几个人反倒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这些人平时混迹江湖各有一套,实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辛雁雁自以为是对他们晓以大义,却不知他们并非各个皆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辈。其中自称老孙的那位咳了一声,说道:「我老孙向来跟这些名门子弟没什么私交,犯不着为此丢了一条性命。」素有「铁臂洪拳」之称的洪连昌也粗里粗气地嚷道:「就是啊!今日若是换了我们落难,我就不相信那些满口仁义的人会冒着性命之危来帮我们。」

辛雁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还待辩驳,荆天明却在旁拦住,心中暗想:「这话说得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果然那洪连昌几句话说中了在场多位的心坎里,众人纷纷连声附和,相继起身。辛雁雁万不料到自己不劝还好,一开口,要走的人竟比原先还多,登时哑口无言,不敢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她见荆天明无意拦阻,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离开滨飞楼。

一场盛会,最后滨飞楼内只剩下了六个人。其中三人皆是近年方自江湖崛起的新进之辈,原本便不太清楚当年桂陵城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叫骆大欢的马贼头子,生就一副精悍干练的模样,八字胡、细长眼,额上还有一道后来添上的斜斜刀疤。这马贼平时打劫私运各种货物,做得本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向来不在乎各国征战谁输谁赢,荆天明当年破了城门,在正派人士的眼里是个助纣为虐的逆贼,于他骆大欢而言却是无关紧要。眼见在场二十多人不消须臾已走得只剩六个,骆大欢捻了捻胡子,嘿嘿冷笑道:「全是些只会说大话的孬种,不就是怕死吗?啰嗦什么道理?哼。」

另外剩下的两个,却是那咸阳的乞丐赵老三和平虎寨的寨主徐盅。那徐盅本就与骆大欢不合,当即恶狠狠地瞪了骆大欢一眼,又看向荆天明叹了口气,道:「花……不,荆大侠,大丈夫恩怨分明,不管你姓甚叫啥,我平虎寨终归是欠了你一份大恩情,荆大侠虽是一再强调绝不挂心,但这恩,我们却是不能不报的,今日你若是要一条胳臂、要一条腿,我徐盅二话不说便抽刀子割下来给你;倘若你自己有难,我平虎寨上上下下赴汤蹈火,相信兄弟们也绝无二话。但如今却是要去救那儒家上千人,方才姓孙的那位老兄和洪连昌那厮虽然做人不够义气,讲出来的话却也不假,我身为寨主,实不愿让底下弟兄们为了绝不会理会咱们的儒家子弟去拼老命。这回赶来咸阳,我虽是照着你的吩咐将弟兄带上了,但十日之后,我徐盅却不能奉陪。你可别见怪。」

荆天明哈哈一笑,回道:「徐兄言重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瞧不起我荆天明,你如今还坐在这儿,我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再让徐兄有任何为难,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你往后更无须再提。」

乞丐赵老三打从荆天明开口以来,便一直像只老鼠似地缩在座位上对众人冷眼旁观,半天不一语,这时终于朝地下吐了口痰骂道:「直娘贼的!报恩便报恩,哪来那么多龟毛?花大……荆大哥!你别担心,明儿个我把弟兄们全叫上了,谁要是敢跟我啰啰噪噪,我赵老三先打断他的腿!咱们几个臭要饭的拳脚功夫虽然抵不上那些什么侠、什么有名有号的家伙,但要杀几个官兵却也还算过得去。」荆天明见赵老三说得义气勃,心下感动,反倒想出声劝他三四,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赵老三又一拍桌地大声续道:「你也少跟我罗里吧嗦!别说你救过我赵老三一命,就算没有,单凭着你荆大哥的为人和咱们的交情,只要你有什么需要弟兄们的地方,一句话!臭要饭的绝对相挺到底!」

他这番话说得那徐盅面色难看起来,心中暗骂:「这岂非是在说我平虎寨还没臭要饭的讲义气?」这徐盅平时领着一帮汉子据山为王,虽称不上什么道德仁士,对义气二字却向来看得极重,他一时火气上来,差点儿便要冲口说出要带寨里弟兄们齐上的话来,但想了想,却终究还是憋住没吭声,只是狠狠瞪那赵老三一眼。

荆天明看看在场六人,沉默半晌,说道:「各位,此乃性命攸关之大事,大伙儿都是讲义气的好朋友,荆天明在此先谢过了。」

马贼帮主骆大欢撇了撇嘴角,闲闲回道:「荆兄弟,混江湖的本是刀子口过日子,得了,无须多言。」荆天明点点头,说道:「好!」也不再多作无谓的谢词,只将劫人的时间地点安排一番,众人便又各自散去。

辛雁雁见荆天明竟能招来二十几个江湖上帮派脑,原本是又惊又喜,不意最后竟只剩下区区六人,心中既失望又替荆天明难过。两人离了滨飞楼,回到客栈,荆天明坐在桌旁望着烛火,不一语。辛雁雁料想他心中难过,便安慰他道:「荆大哥,你别难过,那些人要嘛是心胸狭隘,要嘛便是不仁不义之辈,走了也好的。」

「我才不难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单独跟辛雁雁相处,跟她说说话,荆天明便觉得很轻松,「我跟他们大部分的人本来就交情不深。」三年多来荆天明浪迹江湖,遇见有人落难便顺手相帮,事了则去,从不挂在心上。除了那些乞丐朋友们,倒跟这些个江湖汉子们还真没有深刻的往来。

「那你心里在难过什么?」辛雁雁问道。

「你怎知我心中难过?」荆天明笑着问道。

「还装。」辛雁雁一口便答道,「我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荆大哥,你实话跟我说,到底烦些什么?」

「我是想到十日之后,若要救人,就不免得先大开杀戒。雁儿,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哪儿奇怪了?不杀秦兵,哪儿救得出儒家弟子?」「可秦兵是人,儒家弟子也是人。」「那不一样,秦兵是坏人,儒家弟子可是好人。」「但是对被杀的人的父母兄弟来说,好人、坏人有什么不同?比方说刚才那个平虎寨的徐盅,他专门抢劫杀人,对被抢被杀的人来说,自然他是坏人;但在他平虎寨的兄弟眼里,他却是个爱惜弟兄生命的好头头。」

「嗯……」辛雁雁沉默了一下,开口猜道:「莫非八年前,荆大哥你便是为了这个才打开城门的?」辛雁雁见荆天明没有回答,便道:「荆大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妇人之仁有点糟。你心中顾虑如此之多,只会苦了你自己。要我说啊,根本无须想那么多,只要行侠仗义一路做下去就行了。」

「唉。你真好。」荆天明望着辛雁雁羡慕地道:「做人如此干脆倒也爽快了。我虽然在谈大哥面前许下誓言,但一时心中却无法做到黑白分明。」辛雁雁见荆天明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不禁有些害羞起来。

「好不容易跟你变得比较熟了,」荆天明惋惜地道:「只可惜,恐怕这一两天内,我们就要分手了。」

「为什么?」辛雁雁听他这样讲,不禁脱口问道。

「为什么?」荆天明笑道:「你想啊,儒家弟子有难,四大门派可能坐看不管吗?你那陆师哥、朱伯伯有可能不赶来救人吗?我瞧这几天,说不定便是明天,你便能和八卦门的人重新会合了。」

辛雁雁一听或者明日过后便要和荆天明分道扬镳,心中难过起来,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辛雁雁满怀一线希望地问道:「那万一……万一没遇着陆师哥他们呢?」

「这个嘛。」荆天明沉吟了一下,「万一这么着,那我就将你暂时托付给一个人。」「托付给谁?」辛雁雁面泛红晕,笑着问道:「莫非还有另一个岳大侠能出面将我劫走?」

「那倒不是。」荆天明回想初遇辛雁雁时,自己行事如此莽撞,也觉可笑,索性将当初劫走她时所说的话,装模作样地又说了一遍,「辛姑娘,你放心好了。总而言之,我荆天明绝不会让你这个鱼饵,就这样喂了鱼的。」「真可恶,谁是鱼饵啊?」「就是你啊!哈哈哈哈。」

「哼哼。」两人笑得正开心时,客栈窗外突然有人极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是谁?」荆天明捏断桌上正燃着的蜡烛,顺手将两段蜡烛当作暗器隔窗射出,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辛雁雁一惊自然便躲在了荆天明身后。「这声音……好熟啊……」荆天明本想追出去看个究竟,又怕独自抛下辛雁雁一人,这才忍住。辛雁雁躲在荆天明身后良久,窗外之人却毫无动静,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鬼谷的人走了吗?」荆天明若有所思地说道:「走是走了。但只怕不是鬼谷的人?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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