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初春,西京刚刚举办完靖国建朝后的第一次科考。
春闱虽然结束,翰林官们却仍在阅卷,虽说还要过一段时日才能放榜,礼部的官员已在积极准备殿考一事。
阮安怀胎的月份到了第七月时,霍羲恰好度过了他九岁的生辰,九、十这样的年岁,也是男子由稚嫩孩童,即将迈入青葱少年的阶段。
而吏部固然清闲,眼下也没到考校官员的年份,但等殿考完毕,新科进士们也被授予了官职,是外放也好,留京也罢,各司总归会忙碌一阵。
霍羲仍按照霍平枭之前的安排,在吏部任职。
是日去禁廷给阮安请安时,阮安还同他提了嘴,说徽州往西京进贡了几块好墨,让霍羲在回东宫前,顺道让小黄门郎去内务府将那几块墨领一下,还带回东宫用。
宫里的人都知道,近来陛下多了个习惯。
御前总管太监王福海经常会在他批折子的闲暇时当,将近来的进贡之物同他一一道出。
譬如南海又进了一株硕大的红珊瑚树,抑或是西边的哪个小国又送来什么琉璃奇石,但凡是听见珍贵的玩意儿,圣上就会下旨,命匠人和织工都给公主提前制出来。
凡臂环项圈、珠钗小衣,悉数按照适合三四岁女童的款式来打造。
霍平枭一直沉浸在这胎定是个公主的喜悦中。
阮安却生怕霍羲会因她和霍平枭的这第二个孩子,感到受了冷落,经常派白薇这些凤仪女官往霍羲那儿送东西。
内务府下辖七司六院,在后宫禁廷占地庞大,而内务府的统领申维,在后宫的地位也仅次于御前的王福海,这两个人都是宫人又敬又怕的宦官。
今儿个申维特地去了趟织造局,催促了番织娘织衣的进度,皇后腹中的孩子还要三个月才能出世,圣上却已经让织娘用新得的几匹妆花缎,给皇后腹中的“公主”裁制冬衣了。
申维负着手,在织造局的阔堂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他虽年近花甲,鬓发斑白,声音却不苍老,反带着宦官常有的尖刻“都认真仔细地缝,尤其是那针角,一定得缝的细密些,可不能伤到公主娇嫩的肌肤!”
另侧的阔堂,织娘们手持梭子,灵活地在织布机上引纬、打纬、送经,单脚不时向下踩着踏板,机杼之声哒哒又吱呀,听上去极有节奏感。
这时,阔堂外来了个禀话的太监,道“申公公,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适才还带了些耀武扬威之态的申维一听霍羲来此,忙扶了扶发髻上的盖耳笼冠,急匆匆地走出阔堂。
太子和小黄门站在内务府外,他们的身后以朱红宫墙为幕,就同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太子在穿戴上随了皇后,并不喜赫奕仪容,在初春便穿青衫佩褩带,惟端正发髻上的那顶白衣小冠,略矜身份。
男孩双颊的婴儿肥已然褪去,皎白皮肤愈发贴合匀巧骨骼,原本温幼的眉眼已是初显英气。
那抹英气既不锋锐,更不凌厉,反是朗润如玉。
让人望之如置身江南烟雨,亦如遥见海晏河清。
太子的身形也不似从前圆小,逐渐显露了少年应有的清瘦和挺拔之态,每次他来皇宫给阮安请安时,身量瞧上去都要比之前长高了些。
霍羲年纪尚稚,一举一动流露出来的仪态却绰然雅贵。
申维也曾见过霍阆年轻时的模样,瞧着过于赏心悦目的小太子,他突然有些恍惚,竟忘了向霍羲请安。
前朝的权相,太子的祖父霍阆,在未患腿疾前,也曾是长安城里郎才绝艳的少年郎。
申维听闻,霍羲幼时曾被霍阆亲手抚养。
所谓血脉延承,在霍羲的身上,申维依稀窥见霍阆当年风华。
只眼前临近少年之龄的男孩眼里毫无阴郁,只有濯濯的清气。
今日正好放榜,申维也派人打听到了中了前三甲的考生都是哪家的郎君。
其中有一考生,是鸿胪院少卿的嫡长子,据说他样貌极其英俊,又美风仪,表字也带了个檀字。
西京的世家圈子里都说,他是再世檀郎。
凭着那副俊美的皮相,定能被圣上拔擢为今科探花郎。
过几日的殿考,太子也会去。
申维忖着,虽然太子仍是个孩子,但那被称作再世檀郎的进士,见到他后,也会自惭形秽。
“奴才参加太子殿下,不知殿下亲临内务府,是为何事?”
申维拱手问完安,霍羲温声回道“母后说,徽州来了几块好墨,让孤派人来取。”
“都是小的顾及不周,那些个墨娘娘一直没个差遣,就当是留给殿下的。”
霍羲语气未变,道“统领忙着在织造局监督织娘,应是没空去看那几块墨。”
申维心中一慌,不知这内务府里是有太子的眼线,还是太子真有神通天眼,怎的刚来,就知道他是从织造局那儿赶过来的。
霍羲的唇边总带一抹若隐似无的笑意,看上去颇带孩童温朗天真,却总似暗蕴城府。
他微微捻指,略一垂眼。
申维按照他的示意往下一看
,忽地反应过来,原是他鞋底踩了个线头。
原是霍羲在不动声色间,就已将他观察得细致入微。
宫里人都说,小太子看着温和天真,却一点都不好糊弄,申维这番是实打实地体会到了。
临行前,申维还受了番霍羲的敲打。
让他该制什么衣服,就制什么衣服,不要人云亦云。
就连太医院里的院判都不知皇后腹里的皇嗣到底是男是女,陛下虽然总命人做些女孩的衣饰,他们内务府却也得清醒着,万一皇后这胎又是个皇子,总不能让他没足够的衣服穿。
离开内务府后,时辰尚早。
霍羲携着几个小黄门郎,乘轿辇离开皇宫,直奔大慈寺而去。
阮安的眼疾痊愈后,身为帝王的霍平枭也来还过愿。
霍羲在孙也做换眼术前,也异常虔诚地为自己的娘亲祈祷过。
帝王乘御驾,动辄来寺庙烧香多有不便,是以霍羲曾被霍平枭属意,有空可佯装平民造访寺中,捐些香火,或是静心听听虚空禅讲,修身养性。
大慈寺的内里依旧有通人性的神鹿行走其间,也有霍平枭命人奉还的黄金曼陀罗树,一应配置与前朝并无两样。
等霍羲一行人离开后,虚空手持禅杖,望着男孩远去的瘦小背影,静伫在原地,久而未动。
由他一手养大的神鹿则站在他身侧,仿若雕塑般,静止不动,只在偶尔眨眼时,才能让人辨出,它其实是个活物。
“九岁。”
“二十九岁。”
虚空淡声念着,亦用拇指拨弄了下左手持的檀木佛串。
兜兜转转,阮羲也走上了与他前世截然相反的路。
却说上一世,在阮安和霍平枭接连去世后,萧闻乘机登基,还复旧朝。
虚空在辞去骊国佛子后,一边羁旅,一边在中原寻找阮羲的踪迹。
但孩子的下落只有李淑颖知道,萧崇在世时,本就与萧闻不睦,是以在萧闻登基后,先皇后李淑颖的处境也极为尴尬。
她自然不能再同太妃住在禁庭,而是被萧闻安置在了行宫,随时随地都有眼线盯着。
出乎虚空意料的是,实际在李淑颖人生的最后一年,阮羲那孩子一直都在她的身侧。
那年阮羲十三岁,已被培养成武艺高强的少年刺客,只李淑颖虽然在阮安生前,一直拿阮羲的性命作为要挟。
可在阮安进东宫做了女官后不久,李淑颖也很快失去了阮羲的下落,并不知他被萧闻手底下的人发掘,并
作为暗桩培养了起来。
李淑颖被困行宫后,仍未死心。
因着傅贵妃的幼子仍在她手中,她一直有在暗自谋划,想让那幼子将萧闻取而代之。
阮羲自幼就心思深沉,一般人识不破他到底在想什么,他被萧闻派去行宫,盯着李淑颖的一举一动。
李淑颖以利诱他策反,让他为她做事,当她和萧闻的双面暗桩,却不知阮羲只是佯装同意。
他从来没忘记,到底是谁,让他和她的母亲分别。
更没忘记,害他生母惨死宫中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在取得李淑颖的信任后,那个外表冷漠的少年,在她每日用的餐食里动了手脚,并在里面一种慢性毒药,吃下几剂后,这辈子都会难以安眠。
李淑颖夜夜被梦魇折磨,生不如死,短短半年就形如枯槁。
阮羲却依旧佯装,要帮李淑颖和傅贵妃的孩子复位。
李淑颖也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颇为信任。
是这个少年给了她全部的希望。
又是这个少年,将她的希望尽数湮灭。
李淑颖是在极度的痛苦下,得知了这个少年的背叛。
也眼睁睁地看着,阮羲面无表情地持着佩刀,力道凶狠地将它插入她的心口。
她听见钝器击骨的脆音,耳旁亦划过少年情越低沉,似无任何情绪的嗓音“娘娘,您还记得我死去的母亲么?”
鲜血飞溅,李淑颖蓦然瞪大双眼。
这才意识到,为何她在初见阮羲这个少年时,心中就莫名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李淑颖死之前,阮羲就收集了她要策反的全部证据,并凭此在萧闻面前立下大功,成为了萧闻手底下最为得力的爪牙。
仅用十余年的功夫,就凭出色的才能,未经科举,成为了骊国地位最尊的权臣。
但阮羲在民间的名声却极差,都说他是谗言媚上的奸佞之臣,而真正对萧闻忠诚的大臣,不是被他用离间诡计与君王离心,就是在他狠辣的手段下死于非命。
阮羲之才,可谓经天纬地。
翻手,可使山河无恙,国运连绵。
覆手,亦能让朝堂腐败,民不聊生。
他虽位极人臣,却是一代佞相。
那么信任他的萧闻,也死在了他处心积虑的谋划下。
阮羲扶持他的幼子为帝,继续做着只手翻云覆雨,祸乱朝纲的佞臣。
虚空在前世见到阮羲的最后一面,阮羲已近而立之龄。
而虚空也是知天命年的老者,他看着阮羲戴着枷锁,坐在囚车中,沿途押送他的官兵神情肃穆,周遭的百姓一脸愤恨地朝他扔着菜叶,斥骂着他所有的奸恶之行,说他祸国殃民,定会遗臭万年。
阮羲虽衣着破败,受着万人唾骂。
虚空却在人群中,看见了他唇边的一抹讽笑,带着十足十的轻蔑,亦对死亡毫无畏惧。
他在四岁,就被迫与亲母分别。
人生于他而言,就是一条漫漫的复仇之路。
只他的复仇,殃及了太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他恨极了萧家人,更恨他们统领的这个腐败王朝,他就是想让这个王朝烂得不能再烂。
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是将自己,当作这个王朝的一个符号罢了。
檐下铃铎随风轻曳,韵律和鸣。
站在虚空身侧的神鹿歪了歪脑袋,纯良盈水的眼睛看上去竟有些呆怔。
虚空亦将思绪回圜,看向了身侧的神鹿。
说它是神鹿,其实只不过是经由驯化的麋鹿罢了。
日暮西沉,远方男孩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虚空面上露出释然的笑意,对身侧的鹿说“走吧,也到了该闭寺的时辰了。”
他相信,这一世的霍羲,定能成为一代明君,为百姓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