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久,在1947年的春天,我进入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表面上我好像是在老师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中,斗志昂扬地走进课堂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想想关于此次升学,某些事情还是令人很气愤。
在老师许诺让我去上大学一个星期之后,一个下雪的清晨,我刚从学校回到寺院,那个从未在上大学的事上得到过照顾的师弟,开心地看着我。在这以前,这家伙从不理我。
不管是寺院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看上去都有点异常,但表面却假装和平日里无异。
当天夜晚,我去了鹤川的卧室,告诉他寺院里的人都有点儿奇怪。鹤川一开始也与我一样十分疑惑。不久之后,实在的他神情便开始不安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是通过那家伙,”鹤川说出了另外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家伙的嘴里得知的。当时他也去上学了,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你不在时,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问他究竟生了什么事。鹤川让我誓严格地保守这个秘密,一边观察我的表情,一边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据说,那天午后,一名穿着绯红色大衣、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女人来到寺院,要求与住持见面。副司代表住持去了大门口。那女人大骂副司,说不管怎样一定要见住持。正好此时老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看到女人的身影,便朝正门走来。女人说,大约一周之前一个下过雪后的晴朗的清晨,她与美国兵一起来金阁参观,美国兵将她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了巴结美国兵,用脚踩了她的腹部,当晚她便流产了,因此要求赔偿。如果寺院不赔偿,她便将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向社会公开。
老师没说什么,付过钱之后便打她走了。老师知道我就是那天的导游,但是他却因为没有人看到我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便决定瞒着我。老师对此事一概不予理会。
但是,寺院里的人从副司那里得知此事后,便认定是我所为。鹤川握着我的手,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他用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我,我被他那少年般的纯真不断冲击着。
“这件事真的是你干的?”
……我直面了自己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寻根究底的质问才使我被逼无奈直接面对的。
鹤川为何会问我这件事呢?是因为友情吗?他是否清楚这样问我,便等于将他自己真正的职责给抛弃了?他是否清楚他这样的追问,相当于彻底背叛了我呢?
我都记不清说过几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要是鹤川坚守他的职责,他便不应该这样寻根究底地追问我,而应该置之不理,只需负责将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即可。那时,虚假将成为真实,而真实将成为虚假。要是鹤川挥他那与生俱来的本领,将一切的阴影变成光明,将一切的黑夜变成白天,将一切的月光变成日光,将一切夜晚阴湿的苔藓变成白日里摇晃着的亮晶晶的嫩叶,那么,即使结巴,我也会忏悔这一切。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偏偏没有这样做。因此,我的灰暗的感情力量大增……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供暖的寺院的深夜,膝盖凉飕飕的。耸立着几根古朴而粗大的柱子,包围着窃窃私语的我们。
我不停地颤抖着,可能是因为太过寒冷吧。可是,第一次公然对朋友撒谎的快乐,也足够令我穿着睡衣的膝盖瑟瑟抖了。
“不是我干的。”
“是吗?那便是那女人在撒谎了?浑蛋,连副司都深信不疑呢。”
他的正义感逐渐高涨,他热血沸腾地说道,明日他必须替我去跟老师说明。此时,老师那颗刚剃过、像极了刚煮熟的冬瓜似的脑袋浮现在我脑中,接着他那副毫无抵抗力的桃红色的脸颊也浮现在我脑中。不知为何,我忽然十分讨厌这样的印象。在鹤川将他的正义感表达出来之前,我一定得先亲自将他这种行为埋进土里。
“但是,老师会相信是我做的吗?”
“这个嘛……”鹤川的想法有点动摇了。
“无论其他人怎么在背后说三道四,老师始终保持沉默,放心吧,我感觉不需要担心。”
因此,我这样开导鹤川,说他的解释只会让大家更怀疑我。我说,只要老师相信我是清白的,其余的都无须在意。在跟鹤川说话时,我的内心感到了喜悦。这喜悦逐渐深深地扎下了根。就是“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证人”的喜悦……
其实,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觉得我是清白的。不如说正好相反。老师表面上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反倒证明了我这样的推测是正确的。
说不定老师接过那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时,就已经看透了?他可能是想从远处耐心地等着我自觉地忏悔才没有询问吧。不只是这样,还以升大学为诱饵,作为我忏悔的交换条件。如果我没有忏悔,我就无法升学,以此惩罚我的不忠实;如果我忏悔了,便等见到我确实悔改的表现后,再给予我特别的恩惠,让我升入大学。而且,更大的陷阱是老师让副司瞒着我。要是我确实是清白的,那样我便能够毫无所感、毫无察觉地生活。但是,要是我确实做了,而且我或多或少还有一些智慧的话,我就会完全模仿清白时我所度过的那些纯粹、沉默的日子。也就是,度过无须忏悔的日子。对!只要模仿就行。这是最妥当的方法。这是唯一能够证明我心思纯良的道路。老师便是暗示了我这一点。我被他拉进这个圈套中……只要想到这里,我就愤愤不平。
当然,我并不是没有辩解的余地。要是我不踩那个女人,美国兵可能会掏出手枪威胁我的生命。我无法反抗占领军,这一切的事情,都是因为受到了威胁。
不过,我透过长筒靴底面所感受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妩媚的弹力,那呻吟,那如同被挤压着的花儿绽放一般的肉感,那种诱惑的感觉,以及那时候,那女人的内心与我的内心贯通时隐晦的如闪电一样的东西……所有这些,都不是迫不得已才体会到的。迄今为止,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美好的一刹那。
老师对于我所感受到的核心是非常清楚的,那美好甜蜜的核心!
之后的一年,我仿佛变成了被困在笼中的小鸟。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笼子的影子。我下定决心坚决不忏悔。可是,我每日都过得忐忑不安。
说来也很奇怪,当时我并没有觉得那种行为是在犯罪。反而在事后回忆时,这行为才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散出光芒。不仅是在我知道女人流产之后,那样的行为就像金沙一般沉淀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散着耀眼的光芒。那是充满罪恶的光芒。对,尽管只是微小的罪恶,但却有着明确的罪恶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样的意识便存在于我的脑海中,如同勋章一样悬挂在我的心里。
……我面对现实,一直到参加大谷大学入学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我除了竭尽所能揣摩老师的想法,确实别无他法。老师从未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承诺,不过,他也从未督促过我要我好好准备考试。不管结果如何,我多么渴望老师的一句话呀。然而老师却有意为难我,一句话不说,好像要长时间对我进行惩罚一般。我也不清楚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对抗,反正关于升学的问题,很难再探询老师的想法了。以前我与常人一样,非常尊敬,有时也以一种批判的眼光看待的老师,如今逐渐化作一只巨大的怪物,不再是个存有人性的人了。我尝试过多次,扭过脸不去看它,但它仍然无处不在,像一座奇怪的城堡耸立在那。
当时正值晚秋,老师准备接受邀请去为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做法事,去那里大约需要坐两个小时的电车,因此老师前一天晚上便告知我们,他早上五点半便要启程。副司跟着一起去。我们因为要确保老师能准时启程,必须在四点钟起床,完成清洁工作并且准备好早餐。
在副司照顾老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起床之后便开始早课,念诵经文。
昏暗且寒冷的寺厨里,不断传来用吊桶打水的咯吱声。寺里的人都在忙着洗漱。后院的鸡鸣声响彻四方,撕破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渐渐亮了起来。我们将僧衣的袖口缩紧,急忙赶往配殿的佛堂。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从未有人居住的和式房间,非常寒冷。烛台上的火焰在不停地摇晃。我们在三拜之后,站着叩头,随着钲声再跪坐叩头,重复做了三次。
早课念诵经文时,我总是会从那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感受到一股活力。早课的诵经声当属一天中最响亮的,足以驱散整晚的妄念,仿佛从声带里爆出一阵阵黑色的飞沫。我自己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感觉我的声音也一样能够驱散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这种感觉,竟然神奇地给了我很多勇气。
我们开始“粥座”前,老师便要出了。根据寺院的规矩,老师外出,寺院众僧全都要在正门前排好队伍送行。
天还未大亮,天空中繁星点点。在星光的照耀下,通往山门的这段石子路,明晃晃地伸展着,高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洒落在四处,交汇融和,铺满了整个地面。我穿的那件毛衣有个破洞,胳膊肘感受着拂晓的冷空气。
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我们默默地低着头。老师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得老师与副司的木屐在石子路上所出的咯噔声,离我越来越远。我们一直等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才算结束。这是禅家的礼仪。
他们渐渐远去了,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他们的全部背影,只不过是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罢了。有时已经无法看到了,那是因为被树影遮住了。不久,树影对面又出现了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脚步声听起来反倒更加响亮。
我们一直没动,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门之外。对送行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太漫长了。
那时候,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冲动。想立刻讲出的重要的话语却因为结巴而无法说出,这股冲动就这样在我的喉咙里燃烧了起来。我盼望得到解脱。之前母亲曾经暗示我,叫我继承住持之位,不要说这种愿望,就连升大学的愿望,我当时都不稀罕。我盼望能够从那种对我无言的支配以及压迫下逃离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了解坦白需要的勇气!二十年来,我选择沉默地生活,但对于坦白的价值我是明白的。难道是我莽撞了吗?为了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隐瞒的我,也是因为想尝试一下“行恶是否可能”。要是我一直到最后都不忏悔,那么行恶就会成为可能,即使仅仅是微小的恶行。
可是,当我看到,老师那洁白的僧衣下摆和白布袜子在小树林里若隐若现,然后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我喉咙里燃烧的力量,几乎要失控。我想坦白一切。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大声告诉他那天在雪地生的事。我想这样做,绝不是因为尊敬老师,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仿佛一股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可是,要是我坦白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犯下的小恶行便会消失。这种想法制止了我,我的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似的。这时,老师的身影离开山门,消失在黎明的天空下。
大家顿时沸腾了,吵吵嚷嚷跑进正门。我还没回过神来,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醒过来了,这骨瘦如柴的丑陋肩膀又变得矜持起来。
……虽然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如前文所述,结果我还是顺利地进入了大谷大学。没有忏悔。过了几天,老师将我与鹤川叫了过去,简单地说了几句,要我们开始备考,为了让我们好好备考,免除了我们的杂务。
我就这样上了大学。不过,这也不能表示一切都结束了。老师这样的态度,还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关于继承人的问题,也没人知道他的打算,他让人完全捉摸不透。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让我感慨的地方,也是我感到离自己的思想最近的地方,这里便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这座大学大约创建于三百年前,宽文五年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迁移到京都的枳壳宅邸,便是这所大学的前身。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都是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向寺院捐了钱财,占卜选定洛北乌丸头这块地,兴建校舍,创立了该大学。总面积一万二千七百坪[15],作为大学算不上很大。可是,不只是大谷派,各个宗派的青年都到这里学习佛教哲学基础知识。
古老的砖门,将电车道与学校体育场隔开,面向西边天空下那层峦叠嶂的比睿山。一进门就是一条碎石路,通向主楼前的小花园。主楼是一幢古老陈旧的二层砖房。门楼顶上,有一座青铜钟楼,虽然将它叫作钟楼却又没有钟,表盘上也没有针。于是,这座钟楼在纤细的避雷针的保护下,用它那空洞的方形窗口,裁剪下一块蔚蓝的天空。正门旁边有一棵老菩提树,枝繁叶茂,很是庄重,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古铜色。校舍自主楼开始一直在扩建,杂乱地联结在一起,但是,多数都是古老的木质平房。校内禁止穿鞋,每栋楼房之间都有长长的走廊联结,地面铺着破损的竹席。校方仿佛临时起意,只把竹席破损的地方进行了修补。从这栋楼房朝那栋楼房走去,脚底下的路新旧两种木色交替出现,如同各类浓淡相宜的装饰画。
我和每一个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去上学,思绪翩飞。我只和鹤川一人相熟,能说上话的也只有鹤川。就连鹤川自己也感觉,照此下去,我们好像要失去跨入这个新世界的意义了。几天之后,我们两人在休假时刻意分开,各自尝试着去寻找新的朋友。可是,口吃的我没有这番勇气,随着鹤川不断交到新朋友,我开始越来越孤独。
大学预科一年级需要学习修身、国语、汉文、汉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科目。从一开始逻辑课便让我觉得苦恼。有一天,课程结束后的午休时间,我带着两三个问题,去向一个我信得过的同学求教。
这位同学总是独自一人去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样的习惯好像成了一种仪式,其吃相也很难看,令人讨厌,所以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他也不和同学来往,好像要将友谊拒之门外。
我知道他叫柏木。柏木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双颇为明显的内翻足,走起路来十分艰辛。仿佛行走在泥泞中,一只脚费了半天劲儿才从泥泞中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次行走,仿佛全身都在跳跃,宛如一种浮夸的舞蹈,跟常人完全不一样。
刚入学,我便留意起柏木,这并不是毫无缘由的。他的残疾令我放心。他的内翻足从最开始便意味着他和我同病相怜。
柏木坐在后院长满三叶草的空地上,打开了饭盒。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球俱乐部几乎都是没有玻璃窗的废屋,就在这个后院的对面。后院有五六株茂密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温床小木架。涂抹在温床木架上的油漆早已脱落,毛毛糙糙的,好像打卷了的干枯的假花。温床木架旁有一个两三层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片花圃,花圃里长满了风信子和樱草。
在三叶草草地上坐着很舒服。三叶草那柔软的叶子沐浴在阳光下,布满了细小影子的草地,看上去仿佛从地面飘浮起来了。柏木坐着时和走路时不太一样,变得与常人无异。不只这样,有一种险峻的美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肉体残疾的人往往具有美丽的女子般无敌的魅力。残疾人与美丽的女人都是厌倦了被观看、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一直被追着看,又以自己的存在来回观他人。能观就是赢了。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已经看遍了四周的世界。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已满足。我因这个印象而感动。通过他的身影能够感受到,在春光与花丛中,我所感觉的羞耻与内疚并未出现在他身上。他心中的影像,其实就是他真实存在的人的影像。毋庸置疑,阳光无法经皮肤渗透他那结实的肌体。
虽然盒饭看上去不怎么样,他仍然吃得很认真。他的饭菜很差,不过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相比,也还行。1945年的那个年月,不依靠黑市上的粮食是无法摄取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走到他身旁。我的影子遮住了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马又低下了头,继续咀嚼着食物,出蚕食桑叶一般单调的咀嚼声。
“不、不好意思,刚、刚刚听课有、有的地方不是很理解,我、我想请教一下。”我用标准语磕磕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既然已经升入大学,便应该使用标准语了。
“你在讲什么?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懂。”柏木忽然说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他舔了舔筷子,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与我搭讪。你姓沟口,对吧。你认为残疾人之间能够成为朋友。但是,与我相比,你也太看重自己的结巴了?你太过在乎自己,因此像在乎自己一样过于重视自己的结巴。”
后来,当我了解到他是在临济宗修行时,便明白了。第一次交谈时他或多或少想表现一下他这个禅僧的作态。尽管如此,也无法否认,当时他带给我的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调侃起了连两句话都无法连续说的我,“你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让你肆意结巴的对象了,对不对?可能人都是如此去寻找合适的伙伴。暂且先不讲这些,我问你,你还是处男吗?”
我没笑,只微微点了下头。柏木提问的方式像极了一个医生,令我感觉自己不可以说谎话。
“我就说嘛,你还是个处男,不过是个一点儿也不出色的处男。既没有女人喜欢,也没有勇气去嫖娼。只是守着童子身罢了。不过,假如你是想找个童贞朋友才与我交往,那便大错特错了。想知道我是如何摆脱童贞的吗,我来跟你讲讲吧。”
我还没回答,柏木便开始了。
“我是三宫市近郊禅寺的弟子,双脚生来就是内翻足……你看,我这么开始讲述自己,可能在你看来我就是个随便向别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想让人同情的病人,但是我并不是不挑倾诉对象的。我自己也觉得这样非常难以启齿,选择你来做我倾诉的对象,是因为我觉得你或许需要我的经历,要是你能从我的经历中吸取教训,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途径。你可能也知道,宗教家就是靠这个寻找到他的信徒,禁酒家靠这个嗅出他的伙伴。
“是的,我对自己的生存条件感到羞愧。我感觉对这样的条件妥协,和谐地生活,是一种失败。要说抱怨,有很多可以抱怨的。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应该为我做矫正手术。现在虽为时不晚。可是我并不关心我的父母,因此也懒得去怨恨他们了。
“我相信,自己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可能你也清楚,这样的坚信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安乐、平和。与不同自己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与这样的坚信不一定存在矛盾。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如果我相信女人会喜欢这样状态的我,那么只凭这一点便足够代表我已经向我的身体条件妥协了。我很清楚正确判断的勇气,很轻易就能适应与这样的判断做斗争的勇气。我虽然没动,也一直感觉是在做斗争。
“我这样的,当然需要谨慎,不能像朋友那般被烟花女子破坏童贞。这是因为烟花女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客人才接客,不管对方是老人、乞丐、独眼,又或者是美男子,甚至即使对方是麻风病人,她们都一视同仁。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满足于这样的平等性,将没有破身的女人买回家。但是,我对这样的平等性根本不予理会。这样的我与一个身体健全的男子一样,以相同的资格受到欢迎,这一点我无法忍受。我觉得,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亵渎。如果忽略甚至无视我的内翻足,那么我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就会和你一样,被现在的恐惧所俘虏。为了使人们全方位的承认我的条件,我自然需要付出比普通人多几倍的努力。我感觉,无论如何,人生本来就是这样。
“我们与世界处在对立状态,只要世界或者我们任何一方生变化,这种可怕的不满,便有可能被治愈。然而,我不喜欢那种期待变化的美梦,我讨厌那种不着边际的美梦。可是我沉迷于‘如果世界生了变化,我便会消失;如果我生了变化,世界也便会消失’这样的理论无法自拔,这反倒像是一种妥协、一种融汇。这是因为坦诚的我对于没有人会喜欢我的这种思考,是不能与世界共存的。因此,残疾人最终落入的圈套,并非将对立状态消除,而是以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如此一来,残疾便变成了无法治愈的疾病……
“此时,我正值青春期(我也冠冕堂皇地使用这种语言),我遇到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一位施主的女儿,是出了名的美女,神户女校毕业,家里很有钱。一天,她突然向我表白。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由于不幸,才变得能够细致入微地洞察别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因为奇怪的爱好才这样做,我无法用简单的同情来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猜,她是因为自己那非比寻常的自尊心才会这样的。她非常明白美丽对女人的价值,因此她难以接受那些自信满满的追求者。她无法将自己的自尊和求爱者的自负放在一起对比。在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良缘。她最终排除了爱情中的一切平衡(在这一方面,她是诚实的),而看上了我。
“我回答得很自然,不怕你笑话,我对她说‘我不喜欢你’。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样的回答是诚实的,没有丝毫炫耀的成分。面对女子的表白,如果我想待价而沽,说‘我也喜欢你’,那也太可笑了,几乎算得上悲剧了。一个外表有缺陷的男人,非常明白如何采用高超的方式避免别人错误地将自己看作悲剧人物的。因为他很清楚,要是被别人看成悲剧性的,那么人家便不会毫无顾忌地和自己交往了。如果不想被别人看成是很凄惨的人,先就要触及对方的灵魂,这是最关键的。所以,我才敢果断地回答‘我不喜欢你’。
“女子并未退缩。她说我是在骗她。值得一提的是,她为了不伤害我的自尊心,小心谨慎地尝试着说服我。于她而言,居然有不喜欢她的男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要是有这样的男人,那也是他在对自己撒谎。因此,她对我做了一番大胆且精密的分析,最终认定我其实早就对她心生爱意。她非常聪明,如果她对我的爱是真的,那么她爱上的对象便是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男人。要是将我并不好看的脸蛋说成好看,我便会因此而生气;要是将我的内翻足说成是美的,我更会因此而恼火;要是她所喜欢的并非我的外貌,而是我心灵的美,我便会怒火冲天。所以,她只是继续一个劲儿地讲她‘爱着我’,而且还通过对我内心的分析,找到了对应她的那种感情。
“我很难接受这种不合理性。实际上,我的欲望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不过这并非一种想与她结合的欲望。如果她不喜欢其他人,只喜欢我一个,那么必须得有理由把我与其他人区分开。其实也并非没有其他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我那双天生的内翻足。虽然她没说,但我的内翻足是她所喜爱的,我想这样的爱是不可能的。要是说,并不是因为我的内翻足,而是别的,那么这种爱是有可能的。可是,要是除了内翻足,我的特殊性以及我存在的理由得到认可,那么我便必须也认可现在这种情况。随之而来的便是也应该认可其他人存在的理由,从而认可世上存在的自己。爱是没有可能的。在她看来她对我的是爱,这是一种错觉,我是绝对不会爱上她的。所以,我再三重复‘我不爱你’。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越是告诉她‘我不爱你’,她便越来越沉浸在爱我的错觉中无法自拔。于是,一天夜晚,她终于大胆地委身于我。她的身体简直美到了极致。可惜,我却是个扶不起的主儿。
“如此大的失败,轻易地解决了所有问题。她费尽心思才得到了我并不爱她的证据。于是,她离我而去了。
“我感觉到了耻辱。不过与内翻足的耻辱相比,所有的耻辱都不值一提。令我感到狼狈的是另外一件事。我知道了自己性无能的缘由。那样的场合,我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马上就要与她那美丽的腿接触时,我便提不起劲了。这样的现,使我坚信我不会得到爱而获得的平安感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我虽然产生了一种不严肃的喜悦,试图通过欲望或者完成这样的欲望,来证明爱的不可能性,然而,肉体却背叛了我,肉体夺去了我试图用精神来完成事情的角色。我变得矛盾。要是说对于庸俗的表现无所畏惧,那么我便能够以不会有人爱我的坚信,对爱进行幻想,在最终的阶段我用欲望来代替爱而变得安心了。但是,我非常清楚,欲望本身要求我忘掉自己的缺陷,要求我放弃爱的唯一困难——坚信不会有人爱我。因为我坚信欲望是更加清晰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并没有梦见自己的必要,即使只是一点点。
“从此时开始,我对肉体的关心突然超过了对精神的关心。不过,自身是无法幻化为单纯的欲望的,只不过是梦幻罢了。好像变成了一阵风,变成从对面也无法看到的存在,但是从这面却能够看见全部,并且轻易靠近对象,无微不至爱抚对象,最终悄悄进入其内部……当肉体苏醒过来时,你或许会幻想有一种拥有一定质量的、不透明的、坚定的‘东西’正在苏醒。但是,我并非如此。当完成一个肉体、一个欲望时,我就变成了透明的。无法被看到的东西,也就是变成了风。
“然而,内翻足会忽然跑出来制止我。唯有这双腿是肯定不会变成透明的。与其说它是腿,倒不如说是一种固有的精神。它作为与肉体相比更加坚定的‘东西’而存在着。
“人们可能觉得不依靠镜子便无法看到自己,残疾人也迫不得已将一面镜子挂在自己的鼻尖上。我的全身早晚都被这面镜子映照着,是不可能忘掉的。所以,对我来说,人世间所谓的不安,看上去如同儿戏,也是毫无办法的。我并未感到不安。我就这么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好像太阳、地球、漂亮的小鸟以及丑陋的鳄鱼一样,存在于这个世界。世界好像一座岿然不动的墓碑。
“我没有丝毫的不安,没有任何门路,我从这里开始了自创的生活方式。我活着的初心是什么?人们会因为这样的问题而深感不安,甚至想自杀。我什么都不是。内翻足是我活着的条件、活着的理由、活着的目的以及活着的理想……这便是活着本身。只要这样,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原本所说的存在的不安,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太不了解自己所造成的吗?
“我们村子中一个孀居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有人说她六十岁了,也有人说她六十多岁了。我曾在她亡夫忌辰的那天代表我的父亲前去念诵经文,佛前只有我与她俩人,没有其他亲戚。当时正好是夏天,念诵完之后,她招待我去另一个房间喝茶,我拜托她给我洗一下澡。老妇人给我洗了赤裸的背。她仿佛同情般入迷地凝望着我的腿,于是我的心中便产生了一种企图。
“返回开始的房间之后,我一面擦身体,一面严肃地说道,我出生时,佛祖曾给我母亲托梦,而且还跟她讲等到我长大之后,要是有女人很喜欢我的脚,她便一定可以往生极乐世界。虔诚的寡妇手捻着念珠,定睛凝望着我的眼睛,倾听着我的讲述。我胡乱地念着经,然后把挂有念珠的手在胸前合十,光着身子仰面躺下。我闭上双眼,嘴里仍旧在念诵经文。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是如何憋着没有笑出来的。我的内心欢喜极了。我一点都没有对自己有所幻想。我很清楚,老寡妇在一面念经,一面膜拜我的脚。我只要想到这双被她膜拜的脚,内心感觉到的滑稽就差不多要让我窒息了。我的思想中、脑海中只有内翻足,内翻足。真是一出千奇百怪的,丑陋,荒诞的闹剧。当我的脚心被不停叩头的老妇人的头碰触到之后,那几分痒劲令我差点笑出声来。
“之前,一与那双美丽的腿接触而败下阵来,我便错误地认为是欲望的问题。为什么呢?正是因为此时,在这丑陋的膜拜之中,我感觉自己十分兴奋。对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控制力!在这样最无法原谅的情况下!
“我站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推倒了老寡妇。老寡妇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诧异,我也没工夫去感觉奇怪。被推倒之后,她仍旧平静地闭着双眼,继续念诵经文。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仍旧记得很清楚,那时老寡妇口中念诵的经文,正是《大悲心陀罗尼》中的一段: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罗嘇。佛罗舍利。罗沙罚嘇。佛罗舍耶。
“你也知道,按照‘解释’,它是指:请来供奉。请来供奉。将贪婪、怨恨、抱怨三毒统统消灭掉,保持干净且清净的神体。
“我眼前是一个双眼紧闭迎接我的六十多岁的女人,一张没有化妆且被太阳晒得黢黑的老脸。我仍旧十分兴奋。因此,这出闹剧继续朝着高潮展,我也在不知不觉中闯入了迷魂阵。……
“不过,只怕不可以使用文学上的‘不知不觉’这样的字眼吧。这一切我都看到了。地狱各个角落的特点都被我清楚地看见了,并且还是在黑暗中!
“老寡妇那张皱皱巴巴的脸,既不好看又不神圣。然而,在我内心没有任何幻想的情况下,我好像不断地从她的丑陋与老态中寻找到了确实的证据。无论看到任何一个美女的容貌,都无法引起我的幻想时,谁敢说不会变成这名老寡妇的脸呢。我的内翻足与这张脸……没错,看到的这些实像,最起码支撑着我的肉体的兴奋。我开始以亲和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明白问题的所在不是怎样缩小我与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哄骗对象成为真正的对象,应该怎样与对象保持距离。
“你看,那时候的我通过这种停滞不前的残疾人的理论,即肯定不会带来不安的理论,创造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情欲理论,也就是与世间人所说的类似‘沉溺’的假设。对我来说,这种像蓑衣与风一样的欲望的结合,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在做梦时,还一定得全方位且缺一不可地看个清楚!我的内翻足、女人,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内翻足也好,女人也好,都与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真相摆在那个地方,欲望只是虚像而已。于是,凝望着实像的我,一边无休止地堕落在虚像中,一边对着实像射精。我的内翻足与我的女人之间绝对是互相远离并且互相排斥的,两者都推到世界之外……欲望更强烈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内翻足和那双美丽的腿已经永远不需要再接触到了。
“你可能无法理解我的想法。需要我解释一下吗。不过,自那之后,我的心安定了下来,确信‘不可能拥有爱’这一信念了。有关这一点,你也会明白的。不存在不安,同样不存在爱。世界永远停止,与此同时也是达到。是否有必要将这个世界标注成‘我们的世界’呢?以前我能用一句话来揭开人世间的‘爱’的迷茫。这便是虚像和实像要结合在一起的迷茫……不久,我终于了解到我对绝对不会被人爱的确信,我的这种坚信便是人性存在的基本形态。这便是我丢失童贞的前因后果。”
柏木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聆听着他的讲述,好不容易松了口气。我被一种强烈的震动所袭击,以前都未曾想到过的一种思考方式触动了我,使我沉浸在痛苦中,久久不能释怀。柏木讲完之后,我吐了口气。我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明媚的三叶草儿闪闪光,从后方的篮球场传来阵阵喧嚣的呼喊声。可是,我感觉,虽然一切都是在同一个春天的晌午时分生的,却好像又各自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不能沉默无语,我需要找些话题来回应他,因此结结巴巴地问了个不太得体的问题。
“这么说,从那之后你就变得孤独了,对吗?”
柏木又恶作剧般地假装没听清的样子,让我再说一遍。但是,他回答的语气中已经含着几分亲切感。
“孤独?为什么会孤独呢?至于后来的事,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此时响起了下午上课的铃声。我站起身来。柏木仍旧坐在地上,用力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在临济学院时代的校服的基础上修改的,只换了新的纽扣,布料陈旧,并且还有破损,再加上有点小了,这让原本就瘦弱的我看起来更瘦小了。
“这节是无聊的汉文课。没意思,咱们去那边走一走吧。”
柏木讲着,艰难地站起身来,身体好像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组合的一般。它令我想到了在电影中所见到的骆驼的生活。
在这之前我从未旷过课,可是我为了从柏木那里了解更多,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向学校大门走去。
往外走时,柏木走路的姿势太特别了,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莫名产生一种近似羞耻的感觉。自己如此凭借普通人一般的感情,竟感觉不好意思和柏木走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奇怪。
柏木使我清楚地了解到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了人生……我一切的潜在感情,一切邪恶的心理,全都受到他的语言的熏陶,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们踏着碎石路,走出用红砖砌的校门时,迎面看到的沐浴在春光中的比睿山一派嫩绿,这样的景色仿佛第一次见到。
我感觉它与我周围很多沉睡的事物一样,以崭新的形象再次呈现在我眼前。比睿山有高高的山峰,非常宽阔的山麓,无限地往外延伸着,像一主题曲的余韵,连绵不绝。在层出不穷的低矮的房顶远方,比睿山皱襞的阴影,只遮挡住了部分山麓的皱襞,山麓上春意盎然、色彩匀称,笼罩在静谧的暗蓝之中。只有这里,界限分明,历历在目。
大谷大学的门前行人稀少,也没有几辆车,只是偶尔能听到从京都至乌龙车库的市营电车路轨上偶尔传来的电车轰鸣声。马路对面的大学体育场那古老的门柱,正对着这边的正门,左边是一条长满嫩叶的银杏树街。
“去体育场那边走一走吗?”柏木说着,从我前面的电车道穿了过去。马路上没什么车辆,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像水车一样狂奔了过去。
体育场很开阔,远处一群或是逃课或是停课的学生正在练习投球,附近还有五六个学生在练习马拉松。战争才结束两年,青年们又在寻欢作乐。我想起了寺院的粗茶淡饭。
我们坐在腐朽的运动木上,漫无目的地观望着椭圆形跑道上时近时远地训练马拉松的人。从周围的阳光以及微风吹拂中,令人感觉逃学的时光就像最新缝制的衬衫触摸着皮肤一样。一群参赛选手喘着粗气向这边跑来,逐渐靠近,因疲惫的加剧而变得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与飞扬的尘埃一起离我们远去了。
“真是一群笨蛋!”柏木愤愤不平,根本不考虑别人听不听得清楚,“看看他们那副样子?像什么?那群家伙很健康是吗?即使是这样,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健康,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体育在各地都公开了。这代表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理应公开的东西,却丝毫没有公开。所谓理应公开的东西……即死刑。为何不公开死刑呢?你难道不觉得战争时期的安宁秩序,正是因为公开了人的意外之死才维持得了的吗?不公开死刑,据说是考虑到公开执行死刑的过程会让人充满杀气。这样的话真愚蠢。在空袭中收拾尸体的人,他们个个都和蔼可亲。
“人们会因为人的痛苦、鲜血以及临死前的惨叫而变得谦虚、细心,明朗以及温柔。我们变得残暴,满是杀气,绝非因此而改变。你没有感觉到我们就是在这样的一刹那间变得残暴的吗?比如就在如此晴朗的春天的午后,就在这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迷茫地凝望着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落下来的阳光的一刹那。
“世界上的一切噩梦,还有历史上的一切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不过正常情况下,全身是血、气绝而亡的人的影子,会勾勒出清晰的噩梦的轮廓,彻底地将噩梦物质化。噩梦不会让我们感到苦恼,它只是他人肉体中一种剧烈的痛苦而已。可是,我们无法感受到别人的痛苦。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拯救呢!”
不过,这时候,相比倾听他这种充满戾气的喃喃自语(当然也蕴含着其自身的魅力),我更愿意听听他失去童贞之后的事情。如前所述,我期盼能从他那里获得“人生”。我打断他,暗示了他一下。
“女人吗?嗯,近日来我凭直觉,了解到什么类型的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有这样的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或许就是她这一辈子的秘密,至死都不会说。这就是这种女人这辈子唯一的怪癖,唯一的梦想。
“对了。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哪种女人喜欢内翻足。这样的女人大多是独一无二的美女,有着冷漠的鼻尖,嘴边露出几分轻佻……”
此时,迎面走来了一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