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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之后,我又从由良站前继续朝着宜津线丹后走了过去。顺着东舞鹤中学时期修学旅行时所走的同一路线,从这个车站回去。站前公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本地人主要凭借短暂的夏季旅游旺季来维持生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站前一个小旅馆,门前挂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的照片,我想在这旅馆住宿。打开毛玻璃门,高声请求引导一下,却没有人回应。正门铺板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木板套窗紧闭,屋内毫无亮光,也不见有人出现。

我绕到屋后。那里开辟了一个朴实的小庭院,菊花都干枯了。高处设有一个水槽,是用来给夏季游泳归来的房客冲洗身上的沙子的。

靠近客房的一幢小房,里面住的好像是旅馆主人的家属。从紧闭的玻璃门中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一种空洞的响声,反倒不认为屋里有人了。果然,这里也不见有人,我在随意摆放着两三双木屐的正门处,趁着收音机中断的空隙,大声呼喊,最终还是白费工夫。

有一个人影从背后出来。阴郁的天空隐约透出的曚昽的阳光中,我看见门前的木屐箱上的木纹开始变得明亮。

一个胖胖的皮肤雪白的女人——她身体的轮廓仿佛是融化了之后又重新挤出来的一般——将那双若有似无的细眼睛眯缝起来凝视着我。我说明了要住宿的来意。她连一句“请跟我来”都没有讲,便默默地将身体转过去,走向旅馆的门厅那边。

……她安排给我的房间,是二楼一个角落中窗户面对着大海的小间。想依靠这女人端过来的手炉这一丝丝的火气,熏一下这长时间关闭着的房间里的空气,那股霉臭味实在难闻。我打开窗子,任北风吹拂着我的身体。大海那边,与刚刚一样好像并非为了展示给谁看,云朵悠闲、庄重地在不停嬉戏。云朵好像也是自然的没有方向的冲动的反映。并且还能够看到其中一定有一部分是灵巧、冷静、蓝色的小结晶体,是蔚蓝天空的薄片。却无法看到海。

……我站在窗边,又追寻起刚刚的想法来。我反躬自省:我在想将金阁烧毁之前,为何没有想到要先杀掉老师呢?

至今为止,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要杀掉老师,但是我很快便清楚地知道这样做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我很清楚,即使杀掉老师,他那和尚头以及他那无力的罪恶,仍旧会连绵不绝地、不停地从黑暗的地平线向外涌现。

通常来讲,有生命的东西不会如同金阁那样拥有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是承担大自然诸多属性中的一部分,以有效的替代方式传播并繁殖而已。如果杀人是为了将被杀对象的一次性消灭掉,那么杀人便会成为永久的误算。我就是这样觉得的。如此一来,金阁与人类的存在便越来越显现出它们鲜明的对比。一方面,人类轻易就会被毁灭的形象反倒浮现出众生的幻象,而金阁坚固的美反倒暴露出毁灭的可能性。如同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彻底消失的,然而如同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能够被灭掉的。为何人们居然对这一点毫无察觉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如果我烧毁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指定为国宝的金阁,那便是纯粹的破坏,是挽回不了的破灭,那就是的的确确地减轻了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

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一种谐谑的情绪袭上心头。“如果烧掉金阁……”我喃喃自语,“这样的做法一定要产生显著的教育效果。因为人们会以此类推,从而学习到‘不灭’是毫无意义的;学习到金阁仅仅连续五百五十年耸立在镜湖池畔是无法成为任何事物的保证;还学习到我们的生存凌驾其上的必然前提就是一种不安——明天也许会崩塌的不安。”

是呀。我们的生存的确是被包围在某个期间持续的时间的凝固物中。例如,木匠为了便于做家务而制造出来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会烙印在这物体的形态之上,经过了数十年、数百年之后,时间反倒好像凝固起来而变成了这物体的形态。一定的小空间,最开始被物体所占据,之后变为被凝结的时间所占据。它便是一种精灵的化身。中世纪神话故事《付丧神记》[26]的开头这样写道:

阴阳杂记云,器物经百年,得化为精灵,诓骗人心,人们将它叫作付丧神。所以,按照习俗,在每年立春前夕,每家每户清除旧家具,抛弃到路旁,称为大扫除。如此便令不足百年的付丧神遭遇了劫难。

我的做法就是为了让人们认清付丧神之祸,让他们避免遭遇此灾难。我要通过我的做法,将金阁原本就存在的世界,朝着没有金阁的世界转变。世界的意义将会完完全全地生改变……

我越想越开心。目前,我所见到的我周围的世界,已经靠近了没落与终结。落日的余晖照耀着大地,载着金碧辉煌的金阁的世界,好像从指缝间遗漏的沙子,每时每刻都在向下掉落……

我在由良旅馆只住了三天。因为老板娘觉得我在住宿期间一直待在房间里,形迹可疑,便带了警察过来。当我看到穿制服的警察走进我的房间时,我害怕被他觉,但是立马又觉得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如实回答了他的询问,我说我只是想从寺院离开,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所以选择了出走,而且我还向他出示了学生证。并且特地在警察面前,如数结清了旅馆的费用。结果,警察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随即打电话给鹿苑寺,求证我并没有撒谎,还跟他们说,他会亲自送我回寺院。而且为了不伤害我这个“前途无限”的人,还特地换了便装。

在丹后由良站等车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露天车站一下子全都被淋湿了。我和身穿便装的警察一起走到了车站办公室中。他十分自豪地向我显摆,站长与站务员全是他的朋友。不只这样,他还跟大家介绍说我是他的侄子,来自京都。

我明白这位革命家的心理。那位农村站长与警察围坐在闪烁着火苗的铁火盆周围谈笑风生,对已经向眼前逼近的世界的变动,以及他们的秩序即将崩塌这两件事没有丝毫的预感。

我心想:要是烧掉了金阁……假如烧掉了金阁,他们的世界将会生变化,生活中的金科玉律将会被推翻,列车时刻表会被打乱,他们的法律也会失效。

尤其令我高兴的是,他们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名未来的犯人正站在他们身边。我也假装泰然自若的样子,伸出手在火盆上烤火。那位性格开朗的年轻站务员,正大声吹嘘着他下个假期要去看电影。据说是一部精彩感人的电影,其中还有精彩的武打场面。下个假期便去看电影!这个精力旺盛、朝气蓬勃的青年,在下个假期时将会去看电影,将女人抱在怀里,接着进入梦乡。

他不断地捉弄站长,开玩笑,被站长斥责,还要忙着加炭到火盆中,时不时还在黑板上写下一些数字。生活的魅惑,或者说对生活的嫉妒,又再一次将我俘虏。我也可以选择不烧掉金阁,从寺院逃出来,还俗,彻底沉浸在这样的生活中。

然而,黑暗的力量又马上恢复了,将我拉了回来。我仍要烧掉金阁。到了那个时候,一段特别的、由我特意制造的、从未听说过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启了。

站长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后回来站到镜子前面,端端正正地戴上镶着金边的制帽,清了下嗓子,挺起胸膛,好像要去参加什么仪式一般,走向雨后的月台。不久,我要乘坐的列车着轰隆隆的声响,顺着悬崖峭壁边的铁路向这边驶来。那轰隆声中包含着一种从雨后的崖上传来的潮湿的新鲜感。

晚上7点50分到达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察的护卫下到达了鹿苑寺山门前边。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从黑魆魆的绵延的松林走出来,山门坚固的门框逐渐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看见了站在山门前的母亲。

母亲正好站在那块写着“违者将按照国法进行处罚”几个字的告示牌旁边。在门灯的映照下,她那乱糟糟的头,好像一根根倒立着的白毫。其实母亲的头还没白到那样的程度,只不过在灯光的映照下看起来白花花的罢了。她笼罩在头下的小小的面孔没有丝毫的表情。

母亲身材矮小,但此时看上去居然忽地开始膨胀起来,变得这样巨大,很吓人。母亲身后敞开着的大门内的前院,一片黑暗。母亲背对着黑暗,她系着唯一一条外出时用的腰带,腰带上金丝线已经磨损了。粗劣的和服歪歪斜斜地包裹着蠢笨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个地方,像极了一具僵尸。

我有点犹豫,是否要走到母亲跟前去。我有点不解,母亲怎么会来到这里。后来我才得知,老师知道我离开之后,便去母亲那里打探我的消息。母亲手忙脚乱地赶到鹿苑寺后,就这样住在了这里。

便衣警察推了推我的后背。我一步步走近母亲,她的身子居然随之逐渐变小了。她的脸就在我眼皮底下,她抬头看着我,脸也丑陋地歪斜着。

感觉从未欺骗过我。母亲那双细小且狡黠的、凹陷的眼睛,现在更证明了我对母亲的厌恶是正常的。我对自己是由这个人生出来的这件事,感到非常的厌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这反倒令我与母亲不怎么亲近,没有给我提供报复的余地。这一点,我之前已经提起过了。但是,羁绊却仍旧存在。

……然而,现在我现母亲差不多大半个身子都沉浸在母性的悲叹中时,便一下子有了自由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母亲已经彻底不能威胁我了。

……母亲出一阵剧烈的仿佛要被勒死一般的抽泣声。突然间,她朝我伸出手,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忘恩负义!”

便衣警察默默地看着我被打。因为手是胡乱往下打的,手指没了力量,指尖散乱地在我脸颊上落下,如同细冰粒儿落在脸上一般。我看到母亲一边打我一边露出哀叹的神情,便转移了视线。过了一会儿,母亲改变了语调。

“那么远……你跑去那么远的地方,钱从哪里来的?”

“钱?找朋友借的。”

“真的?不是偷的吧?”

“不是。”

这好像就是母亲唯一担忧的事。因此,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是吗……你都干了什么坏事?”

“没干坏事。”

“是吗?那就好。你去诚恳地向住持道个歉。虽然我已经诚恳地跟他赔过罪了,可是你也要真心实意地道歉,让他饶了你这回呀。住持是一个大度的人,我觉得他依旧会将你留下的。不过,要是你今后还这样的话,妈妈便死在你面前!真的,要是你想妈妈好好活着,那么你就真心悔过,将来当个有出息的和尚……好了,赶紧去赔礼道歉吧!”

我与便衣警察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连应该跟便衣警察打个招呼都不记得了。

我看着母亲系着腰带的身影,垂头丧气地迈着碎步走在前面,心里想着: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母亲变得这般丑陋的呢?使母亲变得丑陋的……就是希望。这希望就像顽固的皮癣,潮乎乎的,颜色淡红,令人痒,紧紧地扒在肮脏的皮肤上。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皮癣。

冬天到了。我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坚定。虽然计划再三地推迟,不过渐渐的我便也习惯了,并没有厌烦的感觉。

之后的半年里,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另外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总找我要债,告诉我加上利息后的数目,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我几句。可是,我已经不打算还钱了。为了避免见到柏木,便不去学校。

一旦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便不再提什么疑疑惑惑、反反复复的过程。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的思想非常坚定,这半年我的目光都专注在一种未来毫不动摇。这个时期的我,可能感觉到了幸福的滋味。

先,寺院的生活变愉快了。只要想到金阁早晚会被烧毁,原本忍受不了的事也变得能接受了。仿佛一个能预知到要死的人,我对待寺院里的人也和蔼可亲起来,用豁达大度的态度来待人接物,用以和为贵的态度去做所有事,甚至也用一种和解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对每天清晨飞来啄食残留下来的落霜红果的小鸟的胸毛也很亲切。

我甚至忘记了对老师的憎恨!我已经摆脱了母亲、朋友以及全部的事物,成为自由之身。不过,我还没有到出现错觉的程度,觉得这新的日子过得舒服,无须动手便能够实现改变世界面貌的愿望。所有的事情,站在终点的角度上,全都能够得到原谅。我觉得已经将站在终点的角度观察事物的目光变成了自己的目光,并且还亲自准备要将这样的终点斩断。这就是我获得自由的依据。

虽然是突然产生的那种想法,可是将金阁烧掉这样的念头,就好像专门定制的西服一样穿起来尤其合身。好像我自打出生开始便已经立志做出这样的事。最起码从我和父亲相伴、第一次见到金阁的那天开始,这个念头就在我的身体里孕育了种子,等待着开花的那一天。在一个少年眼中,金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正因为如此,不久我就具备齐了当一名纵火者的各种理由。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课程。再过两天,也就是19日,恰好是我21周岁的生日。我预科三年级的成绩非常不错,名次在79人中排名第79。各科中成绩最低的是国语,42分。总时长616小时,我缺课218小时,超过了三分之一。幸亏佛爷慈悲,这所大学没有留级生,所以我可以升入本科。老师对这一事实也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我不想去上课,靠着游览免费参观的寺院和神社的展览,度过了从晚春至初夏这段美好时光。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这样一天。

那天,我经过妙心寺大街的寺前町,看到一名和我步调一致,走在我前面的学生。他站在一间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烟铺购买香烟,我看到了他那藏在制帽下的侧脸。

这副侧脸双眉紧锁、面色白皙,只要看他的制帽,就知道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像极了浓烈的影子向这边流泻的目光。此时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是一名纵火犯。

午后三点,这个时刻不适合纵火。一只在柏油马路上迷了路的正在飞舞的蝴蝶,围绕着香烟铺前小花瓶中插着的已经枯萎的山茶花翩翩起舞。白山茶花枯萎的部分呈现茶褐色,好像被火烧过一般。公共汽车一直都未到站,马路上的时间停滞不前。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名学生是在匆匆地往纵火的地方赶。我一心将他当成一名纵火犯。他居然敢选择最不适合纵火的白天,可见他是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了。他的前方是火与破坏,他的后方是被他丢弃了的秩序。我是从他那衣着严谨的背影中看出来的。可能我的脑海中曾经想象过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一名年轻的纵火犯的背影应该就是这样。沐浴着阳光的裹着黑色哔叽服的脊背充满了不祥的凶兆。

我放慢脚步,准备跟着这名学生。走着走着,我居然感觉他那左肩稍微倾斜的背影,就像是我的背影。他比我长得更帅,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他和我一样孤独,一样不幸,一样被美的妄念所驱使做出相同的行为。我跟在他的后面,不知不觉间,竟希望能提前看到自己的行为。

晚春的午后,明媚而过分抑郁的空气,很容易诱这种事。也就是说,这种事使我变成了双重结构,我的分身提前模仿了我的行为,当我一旦决定实行时,我在平日里无法看到的自身的形象便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直看不到公交车来,公路上人迹罕至。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门就在眼前了。左右两扇四敞八开的门,好像要将一切现象全都吞进去。从这里看过去,它那庞大的门框内,包含着敕使门、山门,重叠的柱子,佛殿的屋脊瓦,稠密的松树,外加一部分绚丽的蓝天,几片薄云。靠近大门,能够看到宽敞的寺院中纵横分布的石板路,很多塔头的尖顶,一望无际。其实,只要进入门里,便会明白,这座神秘的大门是将全部的天空与云彩都收入了门内。所谓大寺院都是这样的。

学生走进大门。他从敕使门的外侧绕了过去,伫立在山门前的荷花池畔。接着又站立在横跨地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着高耸的山门。我心想:“原来那座山门便是他要纵火的目标?”

那座山门十分壮丽,最适合被一场大火包围了。在如此晴朗的一个午后,也许看不到火焰。大量的浓烟会将它包围,虽无法看到火焰舔舐天空的景象,但从苍穹歪七扭八地摆动中应该能够得知吧。

学生走近了山门。为了不被他现,我绕到了山门的东侧窥探着。当时正好是外出化缘的僧侣返回寺院的时候。僧侣们穿着草鞋,三人一列从东面的小路踏着石板路并肩向这边走来。他们每个人都将斗笠挂在手上。返回住所以前,他们都谨遵化缘的规矩,视线只望向眼前两三尺的地方,互相之间不交头接耳,静静地从我面前经过,向右边拐去。

学生依然在山门旁犹豫。最后,他倚靠在一根柱子上,从口袋中掏出刚刚买的香烟,慌慌张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我心想,他一定是借抽烟点火吧。果不其然,他将一支烟叼在嘴里,靠近脸点燃了火柴。

刹那间,火柴的火苗忽闪着微小的透明的亮光。我感觉学生的眼中甚至无法看到火的颜色,因为此时的阳光恰好将山门的三方都包围了起来,只有我待的地方有影子投落下来。学生将身子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子上,火苗只是在他脸庞附近一闪,短暂的一刹那,浮现出火粉般虚幻的东西。接着,熄灭在了他用力挥动的手上。

火柴熄灭了,只是学生心中好像依旧感到担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踩了踩已经扔到基石上的火柴,然后开心地吐着烟圈,对被扔下的我的失望置之不理,独自从石桥上踱了过去,绕过敕使门,悠闲地走出了可以看见一排排房屋的大路上的南门,走远了。

原来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散步的学生而已。可能只是一个有些孤独,又有些贫穷的青年而已。

对于目睹了所生的一切的我而言,他的那种谨小慎微并不是我所喜欢的,例如,并非为了纵火,而只是为了吸一根烟就这样胆小地环视四周。那种学生逃避法规的窃喜,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的火柴的态度,简直太过谨慎了。反正,他的“文化素质”,特别是后来的表现,都不能令我满意。由于这种毫无价值的素质,他对那小小的火苗也进行了安全管理。他可能正得意于自己是一名火苗管理者,是一名对社会时刻保持警醒的完美的火苗管理者吧。

明治维新之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院很少被烧毁,就是拜这种素质所赐。即使偶尔失火,现场也会被隔绝、分离,甚至被管制。之前绝对不会这样的。知恩院在永享三年失火,之后还遭遇了多次火灾;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全都有过失火的情况;延历寺在元龟二年被烧成了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遭遇了战火的侵袭;三十三间堂于建长元年被毁灭;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战乱中被烧毁了……

那时,火与火之间彼此很亲近。火不会像现如今这样被分离、被灭掉,火总可以联合其他火,聚合成无数火。可能人也是如此吧。不管火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将别的火召唤过来,瞬间连成一片。各个寺院被火烧毁,都是失火、被牵连或者是战火所导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像我这样的男子汉,存在于古时候的某个时代,也只能敛声屏气,藏起来等待时机。各个寺院早晚有一天会被烧毁。火是丰富且恣意的。只要等候,火便肯定会钻到空子相继而起,火和火之间会联手将它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完成。其实,金阁只是由于很少见的偶然因素才没有遭遇火灾。火自然而起,扑灭与熄灭都是正常的状态,修建的寺院肯定会遭到烧毁,佛教的原理与规则严谨地支配着地面。即使纵火,当然也要诉求火的各种力量。历史学家们,不管是谁,都不会认为是纵火。

那时,世间是动荡的。1950年的现在,世间的动荡也不减当年。既然那些个寺院皆因动荡而遭烧毁,现如今的金阁岂能不被烧毁?

我不想去上课,但常常跑到图书馆去。五月的一天,我见到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到我躲着他的模样,径直朝我追了过来。我心想:要是我现在赶紧跑掉,他的内翻足是追不上我的。但是,这样的念头反倒令我停在了原地。

柏木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时候是放学后五点半左右,为了避免撞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之后,便绕去了校舍的后边,转到了西边简易的教室与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马路上。那里有一片荒地,地上长满了野菊花,有很多纸屑以及空罐子散落在地上,偷偷跑进来的孩子们正在练习打棒球。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震荡着教室,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只有布满灰尘的成排的书桌。

我不再继续前行,停在主楼西侧,站在挂有“花道部工作室”牌子的小屋前。顺着墙耸立着一排排的樟树,夕阳从小屋的屋顶越过,穿过细小的叶影,映照在主楼的红砖墙上。在夕阳照耀下红砖美丽至极。

柏木气喘吁吁的,将身子倚靠在墙上。樟树摇晃的叶子,映照在他那副总显憔悴的脸上,投下了神奇地跳跃的影像。可能是在不适合他的红砖的衬托下才显得如此的吧。

“5100元,”柏木讲道,“到这个五月底,一共5100元。你的这笔债,只靠你自己还清是越困难喽。”

柏木一边说着一边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借条从口袋里——他一直将这张借条随身携带——掏了出来,摊开给我看了一眼。我刚要伸手拿过来,他便连忙叠好重新放回了口袋中,可能是害怕我会弄破它吧。我的眼里只留下了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手印看起来特别的凄凉。

“赶紧还钱。我也是为了你好。不管是学费还是其他什么钱,都可以先拿来用吗?”

我一声不吭。面对世界的毁灭,谁还有义务还债?我被一种诱惑所驱使,原本想向柏木做点暗示,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害怕结巴会难为情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结巴,大家都一清二楚。别再装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拳头对着夕阳映照下的红砖墙捶打了一下。暗棕色的粉末沾在了拳头上。“就像这堵墙,整个校园,谁不知道!”

尽管如此,我仍旧一声不吭,和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将棒球扔偏了,滚到了我们两人中间。柏木正要弯腰捡起来扔回去。我的心中涌现出一股恶趣味,我想看一下他是如何活动他的内翻足,从而能够捡到落在一尺外的棒球的。我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脚。柏木察觉的速度,简直可以称得上神速。他将还未彻底弯下的腰板重新挺直,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像换了个人似的,缺少冷静的憎恨。

一名孩子畏畏缩缩地来到跟前,从我们两人中间将棒球捡起来便迅速跑走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的态度是这样,那我也有我的考虑。无论如何,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总有对策让你还钱的,不信你试试,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逐渐减少,学生们都各自开始做着回家的准备。这是生在6月10日的事,让我一直难以忘怀。

从清晨开始,就一直下雨。到了夜晚,变成了倾盆大雨。吃过晚饭后,我在自己的房间读书。晚上八点左右,从配殿通向大书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好像是有客人来拜访老师,难得老师今天在寺院。不过,那脚步声有点奇怪,好像乱雨击打在木门上所出的声音。前面做向导的师弟脚步声倒是沉稳并且有规律,但是客人的双脚却把廊道的旧木板踩得咯吱咯吱响,并且走得十分缓慢。

鹿苑寺黑暗的屋檐被震耳的雨声笼罩了起来。大雨滂沱,击打着这座古老的大寺院。无数间空荡荡的散着霉臭味的房间,可以说,整个夜晚都被雨声占据了。不管是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配殿,我们听到的只有雨声。我认为,现如今是雨统领了金阁。我悄悄拉开房间的拉门,看到铺满石子的小小中院全都是雨水,水从这个石子流向那个石子,流过闪耀着光泽的青黑色背脊。

新来的师弟从老师的起居室回来,朝我的房间伸着脑袋,说道:

“有个叫作柏木的学生去老师的房间了,他不是你同学吗?”

我一下子忐忑起来。这名白天担任小学老师、戴着一副近视镜的人刚要离开,我便叫住了他,将他请进了屋。因为我忍受不了一面揣度着大书院里的对话,一面形单影只,孤独地待着。

五六分钟之后,传来了老师摇铃的声音。铃声震破了雨声,威严地传遍四方,又突然停止了。我们相对无言。

“叫你呢!”新来的师弟说道。

我吃力地站了起来。

老师将我按了拇指印的借条摊在桌上,他捏起借条的一角,拿给在廊道上跪坐的我看了一眼。他并没允许我进屋。

“这指纹确实是你的吗?”

“是的。”我回答道。

“你净做令我为难的事啊,在这之后要是再有这样的事情生,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请你牢记。另外还有……”老师讲到这里,欲言又止,可能是顾忌着柏木还在,又没说了。然后他又说:“我帮你把钱还了,你先回去吧。”

有了这句话,我有了兴致看一眼柏木的脸。他面带神秘坐在那里,故意不看我。他在作恶时的表情,好像改变了他原有的性格,只表现出最单纯的一面。关于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淅沥的雨声里,在孤独的环境中,我突然获得了解放。师弟已经离开了。

“寺院便容不下你了!”这是老师说的。老师还是第一次对我说出这种话,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证据。忽然之间,事情明朗了。老师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我一定要迅速采取行动。

要是柏木今晚没有采取这种行动,我还没机会听到老师讲出这句话,我那行动可能会再度推迟。只要想到是柏木提供了让我下定决心的力量,我的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激之情。

雨势依旧猛烈。虽然是6月份,还是感到有一点寒冷,四周围着门板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格外荒凉。这便是我的房间,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我从这里撵走。房间中没有任何的装饰,已经变色的铺席的黑边早已破损、打卷儿,露出了硬线。每次走进黑暗的房间中去开电灯时,那破损的铺席总是绊住我的脚指头,但是我也没打算修补,我生活的热情和铺席一类的事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即将入夏时,五铺席宽的房间里,充满了又馊又臭的气味。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我是一名僧侣,并且还有着青年人的体臭。臭气渗透进位于四个角落古老的漆黑的大柱子,甚至渗透进古老的门板里。所有这些,又从老朽的木纹缝中,散出小生物般的恶臭。这些柱子与门板,都变成了带着腥臭的一动不动的生物。

此时,又从走廊上传来了刚刚那种奇怪的脚步声。我站起来,走到廊道上。在老师起居室灯光照耀下的陆舟松,高举着被打湿的黑乎乎的绿色船头。柏木背对着松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个地方,那姿态像极了一台突然停止运作的机器。我露出笑容。柏木看着我,脸上浮现出近乎恐怖的神色。这让我感到很满意。我说:

“来我房间坐一下。”

“干吗?不要吓唬人。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柏木还是进来了,跟平常一样,慢吞吞地侧着身子蹲踞着坐在我让他坐的薄坐垫上。他抬头环视了一下房间。雨声仿佛一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落到窗外窄廊上的雨滴偶尔会反弹到拉门上。

“你不要怪我呀。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我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这些都不要再提了。”他一边讲着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印着“鹿苑寺”字样的信封,数了数钞票。钞票是今年正月行的,三张崭新的千元票。我说:

“这里的钞票非常干净吧。老师有个洁癖,每隔三天便会叫副司拿零钱去银行兑换崭新的钞票。”

“你看,只有三张而已。你们这里的住持真小气,说这是学生之间的借贷,不存在支付利息这件事。但是,他自己却一个劲儿地拼命赚。”

我对于柏木这种出乎意料的失算,自内心地感到开心。我恣意地笑起来。柏木也跟着笑起来。但是,这样的和解只不过是一瞬间,收起笑脸的他,看着我的前额,冷不防说道:

“我明白了。你最近打算做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费劲儿地抵挡着他视线的力量。不过,只要想到他那种关于“毁灭性”的理解和我的志向是背道而驰的,我便重新恢复了平静。我说话一点儿也不结巴了。

“不……没有。”

“是吗?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你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人都要奇怪。”

我清楚他这句话是针对我嘴角还存留的可爱的微笑来的,但是我认为,他肯定察觉不出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这种准确的预料,令我的微笑更加自然、舒展。我本着人世间普遍的友情分上,问他:

“你还回老家吗?”

“嗯。计划明天启程。三宫的夏天,那个地方也非常无聊……”

“最近在学校没怎么遇见你。”

“还说呢,你根本就不来上课。”

柏木说着,赶紧解开制服的纽扣,摸了摸里面的口袋。“我想在回老家之前让你开心开心,于是便带了它过来。曾经你不是很崇拜他吗。”

“读一下吧。这是鹤川留下来的。”

“你与鹤川很熟吗?”

“算是吧。我与他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是,他在世时非常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出我们是朋友。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话也只对我一人讲。他去世已经三年了,他的信给别人看了也没关系。尤其是你与他关系很好,我早就打算找个机会给你看一下了。”

写信的日期全是他临死之前的日子。1947年5月差不多一天一封,从东京寄给柏木。他从未写过一封信给我。看了信我才知道,他返回东京的第二天开始,便每天都写信给柏木了。毋庸置疑,这就是鹤川的笔迹,字体有棱有角的,非常稚拙。我难免感到一丝嫉妒。鹤川表面上在我面前一点儿都不虚伪,一直以来都很坦诚,并且偶尔还会诋毁柏木几句,质问我为何与柏木做朋友,可是他自己却暗暗与柏木交往起来。

我根据信的日期顺序,读完了他写在薄信纸上的小字。文笔差得简直难以形容,思维处处中断,很难继续读下去。但是,通过信的内容,现字里行间都流露出隐约的痛苦之情。当读到最后一封信时,鹤川的痛苦便更明显了。一封封信读下去,我不由得泪流满面。一边流泪,一边惊讶于鹤川这种平庸的烦恼。

不过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小的恋爱事件而已。他与父母不同意的对象谈了一场不幸的少不更事的恋爱。不过,也有可能是写信的鹤川本人无意间夸大了感情的程度。我对下面这段话感到诧异:

现如今回忆起来,这桩不幸的恋爱,或许是我不幸的心灵导致的。我的心生来就是黯淡的,我的心好像从未体验过开朗欢乐的感情。

看完最后一封信,激流似的语调突然停止。此时,我才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疑惑中明白过来。

“难道是……”

我刚张嘴,柏木便朝着我点了下头。

“是的,是自杀。我只能这样觉得。他的家人为了顾及面子,才编了一个被卡车撞死的故事。”

我气愤得结巴了,磕磕巴巴地向柏木追问道:

“你、你写、你写回信了没?”

“写了。但是听说送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信里写的什么?”

“只写了‘你不要死’几个字。”

我沉默了。

我一直坚信我的感觉不会欺骗我,现在这样的坚信变得动摇了。柏木切中了要害:

“如何?读完它之后,你的人生观是不是生了改变?是不是要重新修订自己的计划了?”

鹤川去世三年之后,柏木才拿了这几封信来让我看,他的用意很明显。尽管我大受打击,不过我仍旧清晰地记得:他少年时在茂盛的夏草上躺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倾泻下来,斑斑点点的影子投落到他的白衬衣上。鹤川去世了,三年之后变成这样,寄托在他身上的东西也跟随他的死亡一块消失了。可是刹那间,这些东西又用另一种现实重新恢复了。相比记忆的意义,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这是因为,如果不相信它,那么生的本身就会处于崩溃的状态……柏木低头看着我,他为自己如今敢亲手对精神进行摧毁而感到心满意足。

“如何?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吧?我受不了看到朋友心怀轻易就会被摧毁的东西活着。我的亲切,就是只想着摧毁这些东西。”

“还没被摧毁的,你要如何做?”

“你太幼稚了,不要逞强,”柏木嘲笑道,“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只有认识是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知道吗?其余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无法改变世界。唯有认识,才可以令世界不变,保持原本的状态,或者生改变。站在认识的角度上,世界既是永恒不变的,也是不断改变着的。可能你会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我告诉你,为了能够忍受这种生命,人类就得掌握认识的武器。动物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是因为动物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忍受生命的意识。认识便是生命的忍受性一成不变地转变为人类的武器。尽管如此,那样的忍受性一点儿都无法减弱。就是这样。”

“没有其他忍受生命的办法了吗?”

“没有。其他要么疯,要么死亡。”

“使世界改变的,绝非什么认识,”我不由自主地冒着差点暴露的危险反驳道,“行为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只能是行为。”

柏木果然冷笑着接过我的话。

“你看,来了,说到行为了。你没有觉得你所喜爱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还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南泉斩猫》里的那只猫,那只拥有独一无二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相争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觉得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抚育猫,使它安心地入睡。南泉和尚是一名行为者,他巧妙地斩杀了猫,接着将它扔掉。后来赵州过来了,他将自己的鞋放在头上顶着。赵州想要表达的,就是如此。他还是知道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好好入睡的东西。实际上,所谓的个别的认识,各自的认识,这样的东西是压根不存在的。所谓认识,代表的是人类的海洋,也代表了人类的原野。它代表着人类通常存在的状态。我感觉这就是他想表达的那层意思。你现在要将自己当作南泉吗?美的东西,你热爱的东西,是人类在精神中寄托在认识的残留部分的幻象。就是你讲的‘另一种可以忍受生命的办法’的幻象。可以说,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尽管如此,但让这样的幻象变得强有力,而且还竭尽所能地将现实性赋予它的,依旧是认识呀。对于认识而言,美绝非什么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并非慰藉。不过这肯定不是慰藉的美,在与认识的结合中可能会出现某种东西,哪怕无常、梦幻、捉摸不透,总会有某种东西出现的。这种东西正是人世间叫作艺术的东西。”

“美是……”话刚出口,我便结结巴巴地,脑子也开始天马行空地浮想联翩。此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一个疑团:我的结巴,难道不正是产生于我的美的观念中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仇敌。”

“你说美是仇敌?”柏木夸张地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那张兴奋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哲学式的神情。“这是多么大的改变呀。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要重新调整自己认识的角度了。”

……在那之后,我们亲密地议论了很长时间。雨还在下着。要回去时,柏木还跟我聊起了我还没有见过的三宫和神户港,聊起了夏天巨轮出港的情景。唤起了我对舞鹤的回忆。而且,不管是认识还是行为,都很难替代轮船出港的喜悦,我们这些穷苦学生的意见终于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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