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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世界的尽头

地球最南端的城市,海岸边延伸出一条细长的道路,尽头连着座孤零零的小岛。灯塔在岛边缘矗立,身后海洋无边无际,世界到此为止。

转机三次,飞了两天一夜,路费昂贵,但我答应小聚了。问陈岩借了点钱,反正饭馆有盈利,慢慢扣吧。

我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仙人掌,揭开包裹它的泡沫,把它放在灯塔下。

小聚,这里就是世界尽头,我们到了。

海水随洋流汹涌,被夕阳的余焰喷涂成绚烂的流瀑,奔涌着去往终点,再消散了回到原处。

这就是世上所有的一切,无论生命还是爱情,都不是永恒的。周而复始,你来我往。

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多久,而在于如何存在。

2

这三年,母亲情况稳定,每顿能吃满满二两半的饭。流浪狗起名祥子,精壮骁勇,做完绝育后胖不少。祥子的小孩被饭馆客人领回家,在南京各地撒娇卖萌。

我认识了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子,她说:“我知道你受过伤,害怕黑暗,我会陪着你的。你哭的时候,我想帮你擦掉眼泪,你不要怀疑,请你踏实地生活下去,因为我永远不会离开。我可能会撒娇,会闹脾气,你哄下我,我很快就会好的,不要丢下我不管。你的心在我这里,我会拼了命地保护它。那么,我把心交给你,它很脆弱,你也可以保管好它吗?”

她牵着我的手,走过燕子巷,指着墙头一株淡黄,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吗,这世界不停开花,我想放进你心里一朵。”

女朋友在我家过新年,她是赤峰人,执意要包饺子。看她满手满脸的面粉,傻乎乎的,我摸摸她的头,琢磨要做一份特别的食物。

查了许久,咨询过同行,怎么把一枚煮鸡蛋变成天空。

1月3日的入夜时分,原来真的有天空蛋。

洗净一把白芸豆,泡去皮,蒸熟后捣成糊状。洁白细腻的豆泥垫到蛋壳底部,铺成海边阳光下的沙滩。用几朵湛蓝的小花,煮出晴天的颜色,混合糖水寒天粉倒进去,趁它将凝未凝,在上面放片片奶油蛋白做的云。

等它从冰箱出来,剥开蛋壳,晶莹剔透,蓝穹白云,一枚小小的天空蛋。

我给看电视的妈妈盖上毯子,将天空蛋细致包好,搁进兜里,拎起蛋糕,对女朋友说出去一下。

她从厨房探出头,脸上粘着面粉,说:“我知道你想一个人去,没事,好好陪她,我跟妈妈等你。”

面包车停在巷尾空地,修修补补,估计明年就得报废。我给它换了音响系统,放歌时,方向盘不再会跟着振动。

仙人掌摆在仪表台,盆底贴了双面胶。

它开过两次花,鹅黄色鸡蛋大的花朵顶在脑袋上,结出椭圆的小果子。把果子埋到窗台的花盆里,陆陆续续长出几颗白色毛茸茸的小球。

面包车开到巷口,轮胎弹了一下,方向盘没握稳,砰的一声,撞到了电线杆。我惊魂未定,晃晃脑袋冷静冷静,幸亏开得慢,没啥磕碰。

下车检查,掉了点漆,轻微凹陷。

回到驾驶座,重新启动,动机也正常。我松了口气,余光却看到副驾座位下方,有个白色的瓶子在滚动。

原本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估计车子一撞,掉出来了。

我弯腰捡起白色塑料瓶子,有些眼熟。打开灯仔细看,白底蓝字,三唑仑片,使用量0.25~0.5g,有效期至2021年6月27日。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下,震得空白一片,耳朵嗡嗡作响,一些三年前丢失的片段,一点点浮现。

三年前的城南医院,我拎着一塑料袋啤酒,喝醉了,长椅上摆着瓶安眠药,三唑仑片,打算灌醉自己然后终结人生。

草地上啤酒罐四处滚动,我边喝边哭,打电话给妈妈,却忘记妈妈早就已经销号,听筒不停地播放“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自言自语:“吃了这瓶药,我就死了,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反复嘟囔着这句话,在为自己积攒勇气。

喝完最后一罐啤酒,我嘟囔着:“妈,都怪我,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林艺,你自己好好的,嘿嘿,我就不离婚。你们都不要我了,就剩我一个人,不行,我撑不住。我一直都努力啊,这次真不行了。妈妈,我走以后,他们会照顾好你,儿子不孝,对不起……”

我从长椅上摸到瓶子,浑浑噩噩地打开,一口全部倒进嘴里,用啤酒灌了下去。

奇怪,怎么甜甜的,真好吃,难道老天最后想让我尝点甜头吗……

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是小聚啊,她不是喜欢晚上溜出来练空手道吗,一定是偷偷跟着我的。小女孩轻手轻脚,从包里翻出一瓶软糖,悄悄换掉了长椅上的安眠药。

所以我活了下来。

所以她早就知道,我想自杀。

湖边我踩下油门。“叔叔,你要去哪里啊?”后排传来脆脆的童声,我惊愕地回头,一个齐刘海小女孩从后座冒了出来,大得出奇的眼睛,傻了巴叽地瞪着我。

车上青青问她不同颜色的药盒是什么,她摸到一个白色瓶子,似乎记不清楚,原来是她偷换的安眠药,然后把它藏进了靠背的破洞里。

暴雨中,小女孩伸着手求我,奋力地睁大眼睛。“我是活不了多久,我就拿剩下的几天,跟你换还不行吗!等我死了,你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你答应我,就几天,好不好?”

她说她想妈妈了,我说明天回南京。她说:“不行,不能回去,我的事情还没办完,我得坚持。”

我嫌她烦,赶她走,可她所有的耍赖都是为了留下我。

她不停地问着:“叔叔,你会好好活下去吧?”

她不停地确定:“叔叔,你可不能离开我乱跑。”

我这才明白,小女孩早就知道我要自杀,一直在拦着我。

我坐在车里,攥着一瓶安眠药,哭得像个傻子,心裂成了一片一片。本就从未忘却的记忆,汹涌扑面,一刀一刀切碎我。

城南夜空漫天大雪,古老的街道黑白相间,掩埋了车迹和脚印。人世间悲欢离合,天与地沉默不语。

三年前,小聚推进手术室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室门打开,医生举着染血的手,跟小聚妈妈说,术中现肿瘤扩散超过预期,有个核磁没照到的地方位置不好,无法摘除。这意味着即使摘掉大的,肿瘤还会生长。

医生催小聚妈妈做决定,是关颅停止,还是继续切除。

小聚妈妈空白几秒,就说切,表现得十分冷静,没有耽误手术时间。

医生返回后,她木木地问旁边人:“我会不会害死我女儿?”

其他人赶忙安慰,说:“不会的不会的,老天有眼,小聚会出现奇迹。”

小聚妈妈仿佛没听到一样,捶着胸口问自己:“我会不会害死我女儿?”

手术持续七个小时,医生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小聚就是醒不过来。

小聚妈妈无法支撑身体,靠着手术室的门,蜷缩着双手合十,不停地喃喃祈祷。

麻醉散后,到深夜,小聚终于醒了。

护士说,小聚是唱着歌睡过去的,可她醒来,无力得睁不开眼睛。

小聚妈妈拿棉签蘸湿,一遍遍给她擦干裂的嘴唇,轻轻地抱着她入睡,可是在即将眯过去时,监护仪疯狂报警,小聚的血氧血压迅速下降。

楼层所有医生护士都跑了过来,轮流给小聚做心脏按压,小小胸膛,被猛力地按下去,一下,又一下。

这该多疼啊,小聚妈妈看女儿的脸蛋煞白,她揪住衣领,无声喊着,别按了,她疼,小聚疼,别按了。

可她喊出的却是救命,医生,救命啊,救救她,她才七岁。

体征勉强稳住,小聚妈妈贴着女儿的脸,听到还有呼吸,这才掉下泪来。

值班医生怀疑颅内出血,想要再次手术,可怕孩子承受不住,他们激烈讨论时,小聚的鼻子缓缓爬出暗色的血液。

大家反应过来时,血液已经变成鲜红,喷涌着溅上妈妈的脸。

小聚妈妈伸手去堵,被护士医生拉开,她眼睁睁看着女儿昏迷,被送进抢救室。

她不再祈祷了,也没人陪她,她就跪在抢救室外,一遍遍说,小聚,对不起。

妈妈对不起你,没有给你好的身体,你这么乖,却吃这么多苦。对不起,妈妈把你生下来,你是个好孩子,不应该找我做妈妈。妈妈想把命送给你,只要你好起来,妈妈什么都愿意做。

幸好这次结果是好的,刚刚的惊险只是喷出淤血,手术总体顺利。

可这之后,小聚时不时陷入昏迷,她的喉头和鼻腔常常被黏液堵住,喘不上气,需要人紧盯着做抽吸。

就算醒来,她也迷迷糊糊,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不出声。小聚妈妈问:“宝宝,要喝水吗?是哪里痒吗?要不要翻身?”

小聚看到是妈妈,就笑一笑,小手举起,比个心。

小聚妈妈要用很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在女儿面前哭出来,她要比以前所有加起来都坚强。

偶尔小聚稍微舒服一点,让妈妈挖苹果泥给她吃,吃下去一勺,吐出来时夹杂着胆汁反而更多,但小聚坚持要。

“妈妈,我还要吃。”

小聚妈妈不敢给,她就笑嘻嘻地撒娇说:“妈妈我爱你,世界上我最爱你了。”

几天后,她吃不下去了,静静地躺着,眼眶深凹,像具骨架。护士忍不住,每次帮她擦洗完都要哭,小聚妈妈不哭,她轻轻抱起女儿,调整成最舒服的姿势。

小聚眨眨眼睛,眼泪滑下来。

11月14号,小聚癌痛暴,她呼号着从床上滚下来,嗓子里出风箱般的粗喘。

“妈妈,我好痛,妈妈,好痛啊!”

小聚妈妈毫无办法,她按着小聚的手脚,防止她伤害自己,她也好痛啊,痛到万箭穿心,她一遍遍安慰:“宝宝,快好了,很快就不痛了,宝宝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孩子,妈妈给宝宝揉揉。”

11月22号,小聚整天都没有醒来。

11月23号,小聚妈妈趴在床边,隐约听到动静,抬头现小聚艰难地靠近了她,把脸跟她贴到一起。

六天后,11月29号,昏迷不醒的小聚躺在病床上,突然挣扎了下。医生摘掉鼻饲管,叹口气,说:“靠近点,她想说话。”

小聚妈妈意识到什么,却不相信是真的,她亲吻着女儿,贴着她的脸。

小聚微微睁开眼睛,小手轻轻挥了挥,声音很低很低地说:“妈妈再见……”

这是小聚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聚妈妈张着嘴,无声地号啕,伸出手无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然后昏了过去。

这所有生的画面,我几乎都在旁边。在我明白生命的价值之后,撕心裂肺地望着小女孩的逝去。

没有机会的人试图抓住每一缕风。

残留机会的人却想靠一瓶药离开。

我是个爱哭鬼,可是以前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年的11月多。我逼着自己看清楚,人若在世间只剩数日,那些痛苦分分秒秒叠加的重量,如何把心压碎。

我逼着自己陪着小聚,无能为力,连分担也无能为力,用泪眼迷蒙的双眼,使劲记住这张小小的面孔。

就是她啊,病床熬不住痛的七岁小女孩,在世界的尽头,对着一个孤独坠湖的人说:把手给我。

在我明白什么叫作舍不得的时候,天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人间。

3

2021年1月3日,小聚的十岁生日。

静谧的墓园,夜幕中没有人影,鹅毛大雪翻飞,墓碑洁白,柏树洁白。抬头见苍穹深邃,深处生出一点点的白,飘飘忽忽,布满视野,落地无声。

我站在一座墓碑前,放下蛋糕。

剥开蛋壳,将一枚小小的天空放在碑上。

生日快乐,小聚。

石碑上的照片,女孩定格在七岁,眼含星辰,笑得天真,飞雪温柔地滑过她的面庞。

照片下方,刻着“爱女余小聚之墓。”

最底部,一行小字。

我来过,我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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