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真正的朋友
朱标突然发现自己制定的制度并不够完善。从个人的经验里提取思想, 果然不能满足现实的需求。自从幼时黄鼠狼讨封的事情后,他开始逐渐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白鼠公主与橘非的婚事是内部消化, 后来见到的红娘的楼阁, 虽能勉强算作妖鬼相恋, 但更多是各取所需,互不走心,人与妖、人与鬼真实相爱的例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仔细想想,这里面还有更多可供探讨的空间, 比方说, 人与妖生下来一只半妖,他算不算大明的子民?如果算得话,又应当怎么管理?若是与人长相相似、习惯相同也就罢了, 如果是半人半兽、茹毛饮血, 还把他与普通人放在一起生活吗?有人与妖相恋,一开始恩恩爱爱, 不在乎身体的损伤, 后来副作用大了, 知道害怕, 望着镜中迅速衰老的身体, 看着爱人疏远的目光, 一怒之下告到镇妖司去, 这个罪名算是谁的?要知道当时可是你情我愿。朱标想了一阵,想得头痛, 忽然记起新编的大明律是李善长和刘基在负责修订, 看来还是要找他们帮忙, 把与妖怪犯罪有关的律法条例统一写进去,以此也好分散镇妖司的司法权,免得小人得势,暗中与恶妖勾结。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例法可供参考,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吏,正好锻炼锻炼脑子。把锅甩出去,同时棒打了鸳鸯的朱标决定现在就去见见与他隔空交流了多年的萧统,同为太子,某种意义上又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他们两个一定很有话题可聊。燕雀湖边蜂花烂漫,满飘红杏,申海浮在水中抱着一个葫芦灌酒,乌品趴在湖边晒着龟壳,宁万露着肚皮瘫倒一旁,不时瞅一瞅大哥是否会醉到不省妖事。像这样万物复苏的季节,无论是谁都要享受一番,春季是产卵的高峰期,渔民们给燕雀湖的鱼虾留出了繁殖时间,并不常来这里,三只妖怪抓住机会出来光明正大地放风。乌品本来以为惬意的午后,不会有人来找它们,没想到突然看见了朱标的身影,立刻拍了拍宁万,支起身体道:“公子来了。”“乌品。”朱标在桥上站定,扶着栏杆望向下方的三妖,“我来见你们的殿下。”“莫非是紫玉杯和琉璃碗找到了?”乌品猛地跳上桥面,激起的泥土覆了宁万满头满脸。“找到了。”朱标点点头,示意小金龙把东西给乌品看看。金龙在朱标身上转了一圈,伸长脖子变出杯碗,藏宝似的在乌品眼前一晃而过,然后又缩了回去。朱标照着它的头拍了一下:“好好给它看。”委委屈屈的小金龙扭过头来,一角挂着杯,一角挂着碗,再次凑到乌品跟前展示。“确实是殿下的法器!”乌品激动得恨不得跳起来,“这,这实在是……太快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公子你可以再五天之内找到它们
。”祉敕道:“这有什么,要不是宋濂来迟了,我们当天就把它们拿给你。”“阁下是?”冒出这一句话来,乌品才发现朱标的臂弯上还坐着一只金光灿灿的瓷碗,诧异地盯着它看。“我是祉敕,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道防线!”祉敕很满意这个自我介绍,它偷偷想了很多天才想出这个称号,并且引以为豪,觉得十分贴切。不明所以的乌品也觉得很厉害,眼神凝重许多,尊重道:“在下乌品,是隶属南梁太子萧统的水族。”“嗯。”祉敕深沉道,“以后我们多互相拜访照顾。”仿佛自己的猪拱了白菜,朱标没有出声打断它们的交流,还是在宁万的提醒下,乌品才反应过来当前最重要的事。“请跟在下来吧。”乌品慢慢转身爬下湖中,邀请朱标站在它的背上。朱标拒绝了:“这个法术我已经学会,不劳你载我。”乌品不由有些感动,当听到镇妖司里将要填湖的消息时,它觉得很愤怒,觉得被背叛了,还觉得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白白喂了白眼狼。现在看来,朱标还是和他小时候那样懂得尊重别人,尊重妖怪,没有因为太子的身份变得骄傲和蛮横。他愿意为了燕雀湖的水族去寻找紫玉杯与琉璃碗,而他本来可以拒绝的。跟随着乌品扎入水中游了一段时间后,朱标像宋濂那样见到了湖底楼阁。它似乎会随着季节不断改变外貌,这次的景色比上次更美了。那里开着大团月白色与粉白色交接的杏花,构成一条顶棚,青色的瓦片与朱红色的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水下特有的成束的光线将它们晕染成淡淡的水墨色,整个花园浮动着黄色的微光斑点。萧统在园外等着朱标,手拿一个酒杯,公子如玉,身形温雅。朱标和他一比,气质不差分毫,甚至多出因为大权在握,万事尽在掌控的自信与潇洒,只是到底还是——矮了一点。只是矮了一点点。朱标在心里安慰自己。“请,这是我从前亲自买下的美酒。”萧统含笑把酒杯递给朱标,“做鬼还是有好处的不是吗,起码可以轻易得到一些年份更长的佳酿。”那得多少年了?几百年过去还能喝吗?虽然有点纠结,但用灵气保存的酒显然和凡人封存的酒不同,朱标最终选择接过它来一口闷进嘴里。“这是你的东西。”朱标把杯碗交给萧统,它们已经恢复了刚取出来时光彩夺目的外表,在这不似凡景的花园里显得更加珍奇,“我是从一对夫妻那里找到的。”得到失物的萧统非常高兴,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捧在手里,借着湖底阳光看了又看,过了一会儿才顾得上回味朱标的话。“夫妻?”他疑惑道,“什么夫妻?”“一个人类的女修士和一只公雀妖。”他们一边说,一边向园子深处走去,乌品停留在外面,没有跟上。“我猜那只雀妖应该是为你修建陵墓的其中一
只。”朱标把事情讲给萧统听,并加以主观补充,“听他们的话,他们盗走杯碗又不肯归还是为了彼此。”萧统笑了:“天家的人不相信爱情。”“我倒是觉得他们确实相爱。”朱标道,“不过你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还另有隐情?”“不。”萧统摇摇头,“我从没有见到他们,又如何做出准确判断,只不过是一些生活上的经验罢了。”“生活经验?在皇宫里吗?所以说你并不爱你的太子妃与姬妾?”“政治联姻哪里有过半点爱情,至多不过互相扶持。”萧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朱标,脸上的微笑虽然还挂着,味道却变了,“你应该在史书上看到过我的故事。”“看过。”朱标直言不讳,“可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未必是真的,有些事情即使是当事人也不一定能够说清楚,南梁政治尤其混乱,国体并不稳定,更不能用作参考。”“是啊。”萧统叹息一声,“你说的没错,我在这湖底呆着,亲眼看到南梁覆灭,故国不再,也不过区区五十年而已,那时候我早就不在乎人世的种种了。”“你刚才分明用怀念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我有吗?”“如果你没有,你不会化鬼。”“……乌品它们和我说,你是一个特别的人,与我年轻的时候很像,同样礼贤下士,以仁德为名,现在一谈,它是看走眼了。”萧统被朱标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无奈道,“你分明比我那时要强硬得多。”他接着又感慨道:“你在外面做的事,我略有耳闻。如果我当时有你这样的魄力,也不会与父皇闹出嫌隙,以至于让小人得逞。”“我也是近来才懂的。大权在握的时候,不管是不是真心为了朝局,为了百姓,那些虚话套话,以及细枝末节,甚至是个人的生死荣辱,都可以忽略。”萧统立刻道:“你说得对。”“你说我素有仁德之名,其实更多是文武百官们推波助澜。”朱标淡淡道,“父皇太过独断,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权力又无法动摇,为了他们自己的性命着想,也为了派系间的平衡着想,太子理应是一个仁德之人,否则做官便没有什么奔头了。”“我会是仁君。”朱标继续道,“但那是为了让大明休养生息。如果他们想把我当作对抗父皇的靶子,我会让他们明白仁君这两个字里也有君字。”“我很羡慕你。”萧统静静听着,突然吐露了心声,“当上皇太子的人,古今不知道有多少,能和你一般不被猜忌的,一个也没有。因为出色所以被给予太子的位置,又因为出色而被废黜,既要比兄弟们能干,又不能比父亲能干,既要与大臣们交往,又不能与大臣们牵连,遇事再三思索而战战兢兢,没有坐上那位置的人,真不知道那种苦楚。”朱标抬头看了萧统一眼,他眼里的复杂已经消失,此时
被凄凉和茫然占据,连那身在繁花衬托下尽显威势的明黄色衣袍也仿佛暗淡下来。没过多久,萧统恢复正常,他面色不改,问道:“工部打算何时填湖?你有什么章程没有?”这就是朱标为什么想和萧统见一面的原因。其一,他们很有共同语言,一个做过太子,一个正在做太子。其二,他们都明白高处的身不由己。其三,他们已经到了可以割裂情感与责任的地步。陈善、韩林儿或许可以和朱标相交,但萧统能与朱标相知。“鄱阳湖当年有恶蛟作祟,湖中数十万水族顷刻而亡,如今湖内空旷,鱼虾蟹稀少而水质鲜美,能否满足燕雀湖水族的需求?”“这……”“你我齐心协力,将燕雀湖湖水尽数引入鄱阳湖如何?连带你的水族与殿宇,也省得往来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