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正巧,我有事要问他。
后院厨房,云七叉着腰挽着袖子,一脸凶神恶煞外加不耐烦地顶着抱膝坐在地上的小孩。
小孩蓬头垢面的,穿的衣服不但破旧,还短了好长一截,露出的手腕脚踝细窄,像是轻轻一撇就能折断,脸深深埋在手臂里,沉默着散发一种倔强平静的无望。
连翘面露不忍,绞了绞手绢想上前一步,却被云七拦下,她指间夹着一把锋利小刀,是方才从这小孩手里夺下的。
云七皱眉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脑海中小孩那一双写满偏鸷狠厉,但透着脆弱的眸子愈发清晰。
小刀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圆圈,云七微微眯了眯眼,她太熟悉这种目光。
云卫的每个人都曾有过这样的眼睛,怪不得那么熟悉。
“喂,现在怎么一声不吭了,刚才你不是挺嚣张的吗?”指尖一弹,小刀陡然扎入小孩面前地上,云七笑了一下,神色很冷,“还想和我动刀子?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
云三云五快步赶来时,正听见她锋芒毕露的这么一句,不禁诧异对视一眼。
云七性子是张扬了些,但很少见她对年龄小的孩子如此……不客气。
云五还未卸去假面,习惯性想抱起胳膊打哈哈调笑几句缓缓气氛,被云三一按肩头硬生生把话咽回肚中,云三越过他一瞥地上坐着的小孩,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即使被一圈人团团围住,小孩依旧一声不吭,或许也是因为恐惧害怕到了极点,云三复杂目光在他从薄薄衣衫下明显凸起的一段段脊骨上滑过,察觉他瘦若柴骨的身子在不合身的衣服里轻轻发颤。
云三瞥一眼身侧绷着小脸面无表情的少女,默叹口气,跟哄小孩似的同她说话,“好了好了,小姑娘家家的别那么凶,也不怕把自己吓着。”
云七两瓣嘴唇嗫嚅着动了动,终是没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猛地转身离去。
云五慢吞吞凑过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小孩看着和之前小七刚被师傅捡回来的样子挺像的……”
所以她现在看见这小孩才会如此恼怒,一半是在痛恨自己当初的无能。
云三胳膊肘戳他侧腰,“少说闲话,”上前撩开衣摆蹲下,从缝隙中看见小孩紧盯着地上小刀,黑白分明的眼里压着令人惊讶的决然,像是一头明知敌不过却不甘放弃暗暗磨爪伺机而动的小兽。
不禁一怔,身子先反应过来,先一步将地上小刀拔起往身后利索一甩,云五默契十足抬手接住。
小孩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地抬起脸看他一眼。
连翘温声散开看热闹的家仆,颇有些急切地为他解释,“他什么也没偷,不是小贼……应许是这镇上人家的孩子,家里吃食……不够,饿急了所以才……”
小孩耳尖动了动,循着少女的声音看去,平静说,“我不是贼。”
在场的人只剩他们三个,大概见他们没有打算责罚自己,小孩胆子大了些,胳膊完全打开,揉了揉发麻的腿。
“我爹娘早死了,亲戚把我小妹卖给一个老头,我昨天去救她,但是她被那老头打死了,”小孩麻木的视线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唯一的少女脸上,“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我太饿了……对不起。”
云五轻轻笑了一下,往前挡了挡,“还挺会找人卖惨。”
云三没有忽略小孩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略一沉吟,扭头问连翘,“这小孩怎么办?”
连翘有些无措地指了指自己,“听我的么?”
小孩眼睛亮了亮。
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连翘心早就软了,想了想,转身唤人,“来福,你去库房找找有没有能让他穿的衣裳,拿些银钱吃食来,记账本上从我月钱里扣罢……”
小孩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神黯了下去,默不作声从地上爬起来,生硬地说,“不用了,只放我走就行,”他转身望向云五,摊开满是茧子的掌心,“把刀还我,那是我的东西。”
连翘愣了愣,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她是明平侯府的大侍女,无论何事都要细细斟酌考量,不能多带私心,以免为侯爷惹了麻烦。
起码不能在这时候露出破绽,这小孩留不得。
云五气极反笑,把刀给他,“好心当作驴肝肺,谁稀罕你这小刀。”
连翘欲言又止,云三察觉她的失落,低声安慰,“无妨,我送他回去。”
云五则是不以为意打个哈欠,摆摆手,“那行,我回去歇着了,有事叫我。”
小孩沉默着将小刀收好,又看了一眼垂眸的连翘,眸光闪动。
云三站他身侧,两人一同望着那抹纤细身影远去,云三大掌按了按小孩脑袋,把他按得差点一趔跌。
冷冷淡淡警告,“少些歪心思。”
小孩站稳,凌乱碎发掩盖住狠厉眸色,默默无言模样还算乖顺地跟着他从后门出去了。
云五卸去假面好好洗了个脸,站在院子里用专门的药水摸脸,正绞着手巾,忽然动作一顿,若有所思抬眼看了眼天色。
这处宅子是江南地带一贯的精巧雅致风格,亭台楼阁,假山活水,芭蕉石榴,处处自成景色。
打山里开凿出的原石,每一块都保留了原始风味,匠人们绘出无数图纸才寻出最为奇巧的摆放,又在假山旁辟出一条浅浅的清澈小池,一头引活水注入,旁侧种芭蕉兰花,池中养一把浮萍水草,几尾漂亮锦鲤悠闲自得,摇曳生姿。
芭蕉的宽大叶片下覆着一人半边身子,云七绷着小脸蹲在池边拿一根细长草叶漫不经心搅水,扰得小鱼四处散开,躲在浮萍下好奇看她。
脸颊忽然一凉,她扭头,见云五笑眯眯俯身拿一枚嫣红嫣红的果子从她脸边撤开,另一手捧在身前,怀里一大把红红紫紫的果子。
一脸得意地邀功,“哝,在井里冰了好久的,快谢我吧,还想着先分你一些,连云三我都没给。”
云七白他一眼,接过果子咬一大口,酸甜的果汁登时在口中迸开,云五没有忽略她眼中亮起的欢快,默默松一口气,低头看看,索性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吃着,剩下劝塞她怀里,打个哈欠,“不行了,哥哥真的瞌睡死了,你自个待这喂蚊子罢,待会咬你满胳膊红包。”
云七扔了草叶,皮笑肉不笑地起身踹他一脚,“快滚。”
于是云五便笑嘻嘻地躲开走了。
云七垂眸望着手中咬了一口的果子,良久冷冷哼一声,唇角却如实多了几分笑意,灵活跨过小池,慢悠悠去找连翘等人分果子吃去了。
林中有飞鸟惊起。
斑驳的日光下,云奕半蹲在溪边,猛然凛利抬眸,一手仍浸在冰冰凉的溪水中,在水波粼粼中苍白得像是一块冰冷透亮的寒玉。
溪水自指缝中穿过,触觉十分奇妙,云奕缓慢眨了眨眼,五指虚虚抓了一下,手腕慢慢翻转,几道泛着淡淡粉色的伤痕还未完全痊愈,冰凉的溪水很好缓解了伤口生长的痒意。
不得不承认,这种程度的愈合好像变快了。
云奕轻轻扯了扯嘴角,叹道,“还真是祸福相倚……”
人声渐近,几点水珠跌落水边溅起微微涟漪,下一瞬岸边人影已消失不见。
不多时,两名结伴男子快步在林中穿过,行色匆匆。
懒散歪在茂密枝叶间的云奕目光在他们腰间武器上一顿,玩味地抬了抬眉,飞身跟去。
两名男子各怀心事埋头赶路,忽然余光里一抹青色晃过,齐齐一怔。
两人已有多月的默契,交换过眼神便猛地刹住脚步,侧身一旋彼此后背相贴。
一人高声道,“来者何人?!江湖有缘相见,还请阁下速速现身!”
回答他的只有簌簌风吹叶声。
云奕垂眸俯视他们,手中持一条方才随意折下的长柳树枝,漫不经心一挥,破空声凌然有力,全然不似细细柳枝能发出的声响。
随着他们警惕望去,一道清灵慵懒的女声在上方响起。
“你们二人如此着急,是要去哪?”
“魔教的人已经被晏家拿下,”云奕飞身而下,淡淡道,“来晚了罢,西门双刀。”
这女子好眼力,方才没出声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他们左右腰侧刀上,不动声色侧侧身掩饰,皱眉问,“你是何人?”
云奕微微一笑,自顾自道,“是来晚了罢,晚了两天,就这也想分一杯羹?”
这可是赤裸裸的嘲讽了,两名男子眉间杀气陡生,不再犹豫,习惯性抽出双刀中稍长一把。
嫩绿的柳叶拖在地上沾染了些泥土,云奕周身气势一冷,另一手背于身后微微侧身,声若含冰。
“你们西门,惯不干好事,劝你们老实交代此行意欲如何。”
一人眼尖瞥到她后腰配有一刀,眼神突变,面露迟疑,暗示同伴去看。
竟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然而却消失已久的蹑影刀。
两人心头大震,眼神多出几分怀疑,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云奕注意到两人神色变化,失笑,回头随意拨弄了下蹑影刀的刀柄,像是在安抚一头被驯服的凶兽,“瞧把你们吓的,不就一把刀么,又不咬人。”
是不咬人,但杀人,杀人于眨眼之间。
刀是好刀,但这人……
两名男子踌躇片刻,仍不甘于就此低头,一咬牙脚尖一点飞速冲上前,刀光乍现,一左一右两面夹击。
云奕面色不改,侧耳听刀刃划破虚空,蓦然往后仰身,下盘稳如泰山,细长柳条随上半身轻轻一旋,冷眼同交错斩开刀身中自己的双眸对视。
动作仿佛陡然变缓,风声定格,下一瞬,柔弱无骨的柳枝重重抽在两人腰侧施力之处。
云奕侧手撑身一翻,身形鬼魅,一掌劈在一人胸前,随即飞快回身一踹。
两人眼前一花,意识模糊一瞬,后背猛地撞在树干上,闷哼一声,顿觉五脏六腑移位。
云奕似笑非笑顺了把叶片零散的枝条,真心感慨,“你们总是不长记性。”
一男子目露惶恐之色,只觉腰侧骨头被抽碎了一般,疼得他几乎喘不来气,由不得他多加思索该如何脱身,另一人眸色挣扎,果然将长刀反手收回刀鞘,朝少女一拱手,“……前辈息怒。”
他这声“前辈”说得别扭又犹豫,云奕慢条斯理将柳条缠到腕上,长指轻轻一动,嗤笑,“前辈?我生哪门子气,是你们先不好好说话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另一人见状,不再观望,亦受刀拱手,“还请前辈再给个机会。”
云奕在心中冷笑不愧是西门中人,唇角上挑,略抬了抬下颚,似在思索,然而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右手狠命掐紧颤抖更明显的左手手腕穴位,咬紧牙关竭力不露出异样。
“废话少说。”
“是,”男子颔首,眼珠一转,正与搜刮些听着可靠的话来搪塞,眼前青色身影一闪而过,待反应过来,只见蹑影刀刀鞘直指自己咽喉,颈间皮肉仿佛瞬时蒙了层寒气,瞳孔骤然一缩。
另一男子亦是呼吸一滞,目光在云奕逐渐转冷的脸上飞快一抹,狠狠将同伴往身后一拽,颤巍巍咽了咽口水,“我们此次前来,起初确实是因晏家欲剿灭魔道……”
云奕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但后来,后来万象阁放出消息,说万象阁阁主百晓生正在此处游历,有缘人,有缘之人或许能与之相遇,可问心中所求之事……晏家已剿灭魔教,江湖中其余人只能望洋兴叹,于是多数将注意转移到了这万象阁阁主百晓生身上。”
云奕垂眸不语,像是在思索他这话的可信程度,但两名男子察觉她周身杀气渐渐收敛,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一男子尚在偷瞟她手中的蹑影刀,心中暗暗揣摩此人角色。
“百晓生?”云奕手腕一转,蹑影刀消失在二人视线中,乖顺佩回腰后,微微一笑,“正巧。”
“正巧,我有事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