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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042 - 暴躁的部落王储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四十二号客人。

咚咚咚重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这位客人的每一步都好像积攒着巨大的怒气,发誓要踩烂这可怜的地板。

“喂!我说!”粗旷的声音传来,语气毫不客气,“执笔是哪位啊!”

“吾乃执笔,”我坐于木桌后回答道,“请坐吧。”

客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脑袋正顶上梳着一根长辫,戴着一根暗红色的发带。上半身穿着背心,露出两条强壮的手臂,下半身则围了条兽皮裙。他的双眼微微凸出,每次呼吸,鼻孔都跟着一张一张的。客人大步一跨,马步蹲坐在青石凳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石凳子冷着腚了。”

“若实在太冷,坐在地上也可以。”

客人鼻腔里哼了一声:“让我可察汗吉王子坐在地上,门儿都没有!”

“所以您叫可察汗吉是吗?”我问道。

“可察,就叫我可察好了,老子不给你绕弯子,咱有啥说啥。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两件事儿。一,据说您这儿的云酒实在是好,可想尝尝。二,有件心事过不去,想找你来唠唠嗑儿。

“嗯,好。”我起身拿出一只陶碗和云酒,给可察斟上。

“不一起喝点儿?”可察问道。

“今日不想饮酒,”我把酒坛放在他的身边,“若是不够,请自己斟酒。”

可察大饮一口,不出意外地被呛红了脸,连连咳嗽几声:“这是什么破酒,这么呛?”

“地狱中的选择实在有限,将就着来吧。”

“罢了罢了,有酒喝就成,妈的真是没得挑。”可察一边抱怨,一边饮尽了剩下半碗酒,脸瞬间就涨红起来。

“这么说吧,执笔大人,本王来这地狱就是因为杀人杀多了。”

“杀了多少人?”

可察单手抓住酒坛口,往陶碗中斟酒。他的手掌又厚又大,若是一掌劈下来,怕是常人的脑瓜壳都要碎掉。

“这我哪里记得清。我在我们部落是王储,又是将军,十五岁那年就开始率兵打仗冲锋陷阵了,二十岁已经打遍西域六十八个部落。把我可察汗吉的名字拿出去溜溜,没有一个部落首领不害怕的!”

“后来呢?”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父王暴毙了,是一种家族怪病,但这病有些不雅,您想听吗?”

“没关系,请说吧。”

“我们氏族的很多家庭成员到了晚年,就拉不出屎。肚子越涨越大,肠子里塞的全是屎。什么腹泻的方法都没有作用,一点都拉不出来,只能被活活涨死。我叔叔这么走的,父王和父王的父亲都是这么走的。部落的萨满说这是敌人对我们家族的诅咒,没得可解。”

“那你呢?”

“还好我死得早啊!二十五岁那年,父王刚刚去世,我在沙场营地中收到了讣告,心急如焚啊!领着一众兵将就往回赶,结果被敌人算计了,乱箭射死在峡谷中,真是我这辈子最他妈憋屈的一仗。不过我想想,乱箭射死总比被屎憋死来的好!”

“然后你就到地狱中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一片花海,一个小妞儿拿了只花给我。这小娘子长得真漂亮,我在人间还未见过如此妩媚又不失清纯的女子,那双眼睛看得我哟,心都化了。”

“哦,你是在说孟婆。”

“妈的,如果早知道这小娘子是孟婆,我也就不调戏她了。当时我旁边有两条楼梯,一条往上往下,本来老子拿了花爬楼梯去天庭也可以。但这小娘子实在是长得客人,我把花扔到了一旁,正打算对那娘们儿动手……”

“然后呢?”

“谁知道她力气这么大!本王在战场上以一敌百都没有被揍成如此地步!这小娘们儿单手把我掀翻在地,两脚差点踹断我的脊柱,就是把我摁在地上痛揍了一顿,最后一脚把我踹了下来。得得,得罪了孟婆,我怕是之后连投胎都难了。”

“所以你来地狱不是因为在战场上杀人杀多了,是因为调戏了孟婆?”

“谁知道呢!我听别人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我活着的时候也没做啥好事,死了以后干的第一件事还是调戏孟婆。”

可察喝了一大口酒,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

“这一桩桩不招人待见的行当叠加起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认为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呢?”

“当我三岁孩儿?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我?”

可察听起来不悦,好像以为我在戏弄他。

“每个人对好坏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想知道你对好坏的认知是怎样的?”我压低声线,想让自己听起来严肃些。

“好事,就是做了别人会开心的事情。坏事,自然相反啊!做了之后别人不开心的,就是坏事。”

“但有时候你做的事情,有人开心,有人不开心。比如你作为你们部落的将军驰骋沙场,收割其它领地,对于你们部落里的人来说是件开心的事,但对于被你收割的部落来说,可算是件绝顶痛苦的事了。那你说,你为了部落去杀人这件事情,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杀人这件事情,无论为了谁而杀,杀的谁,本来就是不好的。但没办法,我当时作为王储,没什么选择。”

“如果你不做将军,不去打仗,会怎么样?”

“父王一共有七个孩儿,我是老大。我如果不做这件事情,怎么对得起父王对我的期待!”

“所以你父王对你的期待,是让你去杀人?”

“我的父王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部落领袖,杀人是其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那你喜欢杀人吗?”

“说实话?一开始还挺爽的,越杀到后面,就越没有感觉。心里跟死木头一样,什么感情都没有。杀人,吃饭,拉屎,睡女人,就这么几件事情,每天都在重复。”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做将军去率兵打仗吗?”

“选择?呵,我都说过了,我没得可选。”

不知是不是可察不胜酒力,他刚想单手抓起酒坛,却一失手,酒坛滑落到地上摔碎了,酒水洒了一地,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

“呀,你看,就跟这酒坛就在这个时候摔碎了一样。我就是这酒坛,命运就是摔我的人。我要怎么逃脱命运的手掌?啪唧,碎了。”

“酒坛会被摔碎,是因为酒坛不会移动,无法选择,是个静物。而你是活的,一个活人又怎能跟一个陶土罐子比呢?”

可察的脸因为酒精,红的如新鲜的猪肝。

“活人!活人又怎么样了!生在什么位置就得听从什么样的安排!就跟这破罐子一样,老子想打碎它,就能把它摔得稀烂,管它里面装的是这地狱里的破酒,还是上好女儿红。”

“所以你想和我聊的心事是什么?”我问道。

“我他妈的才不想做一个王储,老子想要自由!我宁愿做个边疆流浪汉,就算每日靠乞讨为生,至少人生是我自己的!”

“你现在已经不是王储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为部落牺牲了那么多,最后连一天王都没当上,就死在半路上了。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继承王位吗?杀了那么多人,到头来一场空,什么都没了,连命都没了。”

“现在的你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局如此,如果重新选择的话,你还会选择为部落卖命吗?”

“我说了,我没得选,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可察的语气暴躁。

“你一直都有得选。你可以选择放弃王储之位,一走了之,做边疆流浪汉去。你也可以选择不做将军,把此名号让给你的兄弟或是别的将选人才。你可以选择隐姓埋名,南下到中原,从此与你的父王和部落都毫无瓜葛。你一直都有得选,只是看你想不想选罢了。”

“话说得轻松,你根本不明白我当时的处境。”

“你说的没错,我不明白你的处境。就算与我细细讲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就无法全然理解。既然如此,又为何要与我聊你的这件心事呢?”

“妈的,我看别的鬼都和你聊的挺好,怎么到我这里就是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

“死木头,一根筋。”

我笑了:“一直在坚持说自己没有选择的人,是可察汗吉你自己呀!”

可察站起来,把陶碗重重砸在地上。陶碗也在酒坛的碎片旁碎裂一地,酒渍,碎陶,可察还顺带往上面吐了口唾沫,惨不忍睹。

“我不和你聊了,你和那些牛头马面没什么两样,说的都是一套东西!”

我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位气到跳脚的客人:“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活着,就无端责怪命运的不公。其实命运的每次不公都是在提醒你当时状态的失衡,可惜,你从来没有看到过。就算听到了,也当作胡话对待。什么叫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说到底,其实是自己没有勇气面对真相罢了。”

可察一巴掌拍在我的木桌上,木桌的桌面凹陷下去了一块,墨砚中的墨水飞溅到了他粗壮的手指上:“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

“你不愿意看见的,不愿意听到的,皆为真相。”

可察轻蔑地笑了:“我不想听你的胡扯了。”

“走好不送。”我说道。

可察大步走到门口,回头指着我的脸,大声说道:“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之人!”

“嗯,记得把门带上。”

大门砰地一声被摔上,可察的暴怒还残留在事务所的空气中。我倒了杯苦茶,大口饮下,胸口处好似能感受到因为争吵而带来的心脏跳动。我看着木桌上那个凹陷下去的掌印,想着刚刚那位暴躁的客人,回想着自己的所说所言,莫名困倦突然袭来。

在接待下一位客人之前,先睡一觉吧。

话说起来,自从来到地狱之后,也好久没有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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