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
镂空雕花窗格瑟瑟地透着风,屋内燃起的熏香烟雾四处弥漫,烛火轻轻在朦胧中炸开,又默默地落了一滩红泪。
天无若微微后仰,初世羽的话里到底是何深意他不是不明白。虽然前段时间他也认为大虞气数将尽,天象不明了,他只能顺势而为,然而易东和洛城土匪的事情如今也有了眉目,更有厉埏川相助,他又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线生机。
李成如与初世羽待的时间不算短,前些日子二人还相谈甚久,初世羽一时听李成如所言动了找到前朝公主并杀之的念头是能理解的。
而最初,他最是清楚卓染的身份。
“来人。”天无若唤道,垂首将手中的信笺折好,摩挲着纸张角。
侍从颔首,从天无若手中接过信笺,就听到天无若说:“将此信送到诏狱,务必亲手交给思思。”
***
拂晓之时,厉埏川才真正放松下来。打从连岳校场回来,他便借着疲惫之由压着卓染睡下了,但却一夜未眠。
左右前去易东查事不过月余,他只是随行督察而已,若是事情进展顺利,他想要回来随时都可以。可初世羽的命令是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厉埏川离都了,可想再瞒着卓染,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晚一时知晓便少一分相思。
不多时,怀中人微微蹙眉,厉埏川低声轻笑,抬手遮住了卓染的眸,替她遮住了光线,又垂首在她面颊上吻了吻。这样一个让他离开半刻都会想念的人,生出这些寻常的念头真是不应该。
“瑕丘,醒了吗?”厉埏川半撑起身,思忖片刻缓声问道。
卓染没醒透,只是听着厉埏川的声音,蹭着他的手回了声:“嗯……”
墨蓝色垂帷晃起了波,卓染畏寒,微握住的双手往厉埏川怀里蹭,候了许久耳边才悠悠传来几句话。
“陛下下旨要我做行事督察,随温容希同去易东…”
“…明日一早启程。”
厉埏川话音落地后,屋内落针可闻。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怔住了,忍不住埋首在她耳边厮磨,掌心覆盖下的睫羽轻颤,顿时洇开了一片湿意,无声清流顺着眼角滑落。
这一刻他才想起来,他的瑕丘才十六岁。
厉埏川紧紧皱着眉,想要拿开手替她拭去泪水,却被卓染抓住手腕,随即猛地钻到了被子里,贴着厉埏川的胸膛,不让他瞧。
“原本不想告诉你的,但又怕你不知道我在哪儿着急,生自己的气……”厉埏川收紧双臂,又稍微将被子拉开一点,垂眸瞧见卓染的发顶极尽温柔地摸了摸,无奈地说:“现在看来,还不如不说。我宁愿你生气,也见不得你难过成这个模样。”
卓染将脸埋在厉埏川怀里,又使劲挤了挤眼眶里的泪,连着鼻涕一块蹭到了厉埏川的里衣上,饶是如此,还是挡不住夺眶而出的泪。
“别憋坏了,快出来。”厉埏川轻拍着卓染的背,伸手将人捞了出来,说:“将我衣裳蹭湿了,我穿什么啊?”
卓染眨了眨盈着水光的眸,被厉埏川捧着脸抱到了怀里,她伸手握住了厉埏川的,这才跟猫似的吸了吸鼻子,说:“没哭……厉埏川要往外走,我还能拦着吗?”
“对,”厉埏川轻声笑了笑,说:“厉埏川要走便让他走,我留下来陪你,你想做什么都行。”
“那弛越要几时回来,都是我说了算?”卓染的额头擦着厉埏川的鼻尖,垂首思索半晌,说:“……罢了,尽是薄情之人,我也不欲留念。”
厉埏川吻着卓染眼角残存的湿意,说:“那可不成。我的瑕丘眼里容不得沙子,厉埏川不管也罢,厉弛越出去了可要费心思管着,不然被哪个花娘子迷了心窍,那……”
卓染阖上了眸,厉埏川见状便没再说下去,见她轻轻摇着头,说:“我知道我不该如此的。只是前去易东查事,恐遇上那伙刺客,很多事情我们毫无头绪,若有任何消息也不能及时知会对方,况且我也会……”
厉埏川没有听到下半句,却也没有追问,只轻轻拍着卓染的背以示安慰。他曾与初世羽提过将卓染送离皋都,那是在他也可以离开皋都的前提下,然而现在时机不成熟,他只能暂时放弃。
严承轩那边突然停了原本的计划,又因为这次易东的事情被阻,厉埏川只能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卓染不在身边,他也许会放开手做事,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时时有所牵挂。
“这次让松子和若飞留下来,”厉埏川抚摸着她的青丝,浅声说:“松子机灵,有事便让若飞传话给我。”
卓染没有答话,在厉埏川的怀里睡了许久。一枕长梦再醒时,身旁已没了那人温度。
“司业大人……”侍女将洗漱的温水和吃食一并端了进来,唤了一声人,见卓染没什么反应,便走近了再唤一声。
“现在几时了?”卓染低头穿上了鞋,声音哑的不成样。
侍女将干净的布巾递给卓染,说:“回司业大人,已是未时了。”
“嗯。”卓染颔首,掬了捧水净了面,睡得久反倒更加无力,她朝门外看了看,本想问厉埏川去哪里了,转念一想,那人走时也没留个信儿,索性等着他回来再一并清算。
可哪里又舍得。
“方才柳祭酒派人来寻司业大人,说是等大人醒了去一趟国子监。”侍女将茶水添好,说。
卓染望了眼桌上的食物,只抿了口茶,说:“祭酒既有事,便先去国子监吧。”
***
“祭酒。”卓染前脚刚一踏进柳玉霖的房间,便扯着嗓子喊人,柳玉霖撑臂靠在桌上,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卓染。
他慢条斯理地倒了杯水,朝对面的位子推了过去,说:“先喝点水再叫,都哑成什么样子了。”
卓染这才叹了口气,走到他对面坐下,说:“祭酒找我有何事啊。”
“不是,厉埏川这么不是人吗?”柳玉霖挑眉说,“一宿还要加一早,他……”
“想什么呢!”卓染将茶杯扣在桌上,清着嗓子说:“到底什么事情。”
柳玉霖闻言,身子朝后倾着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说:“其实叫你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女子跟女子间总会是有话说的,你能否去见胭脂一面?”
“胭脂?”卓染微微一笑,说:“祭酒见她做甚?”
“这些事你肯定心里边儿跟明镜似的,瑕丘,你自然知晓胭脂的重要性。”柳玉霖说:“在她身上,总能知晓更多的。”
卓染却摇头,说:“先前陛下将此事交给了总督,意思就是不希望总督之外的人插手,而祭酒还要我去见胭脂,这岂不是违背圣意?况且,胭脂身上还存在前朝公主的线索,这样私下会面,未免太惹人怀疑了。”
柳玉霖颔首,说:“我自然知晓。只是说到这前朝公主的事,外边不是传韩太傅已被接回宫里了吗?只要太傅开口承认,并一心归顺忠诚大虞,那可算是真正的水落石出了。”
“祭酒,都这么些天了,宫里不也没有任何消息吗。”卓染往门外瞧了瞧,将长袖拉下来一点,说:“太傅也不知晓,这事情就与咱们无关不是吗。再者,祭酒为何想起这事?”
柳玉霖捏开桌上搁着的折扇,左右打量了一下,说:“时局不稳,得提早做准备啊。”
卓染伸手将折扇接了过来,说:“祭酒这是打算与瑕丘绑在一条绳子上?不怕飞来横祸将咱俩一锅端了?”
“这不还有严二少吗?”柳玉霖说:“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表明我们必须站在统一战线上,你回去也和厉埏川讲一讲,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在这种局势下,命最重要。”
卓染用折扇磕着桌角,一下接着一下,她挑起眉莞尔,说:“祭酒识时务,只是要严二少与厉埏川握手言和,怕是有些难度。”
“所以要你来中和一下啊。”柳玉霖笑着说。
卓染说:“祭酒真是会找人啊,厉埏川也就是为着我这张脸才与我走的近,现在让我去中和他们二人,这不是为难我吗?”
柳玉霖不禁摇摇头,怎么说呢,卓染这个样子确实长得好,这性子却也不甚矜持,不仅仅是在样貌这件事上。
“先撇开别的不说,”柳玉霖手指点着桌面,说:“很多事你都是知情的,李成如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肯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只能合作。”
卓染不言。
“你也是聪明人,知晓其中利害。”柳玉霖说:“瑕丘,大虞输不到此时,我们不该坐以待毙。”
卓染睫羽微晃,歪着头,略显狡黠:“如此艰巨的任务,瑕丘若是搞砸了,祭酒莫怪。”
柳玉霖嘴角微抬:“成。”
***
“你方才说的一切,目的不过是想要朕要了卓瑕丘的命而已。”初世羽睨了殿下人一眼,那人神色可尽收眼底,朱笔从容地在纸张上留下痕迹,复又蘸入墨盒,洇出一团朱红。
皇帝做出为难神色,说:“只是朕答应过一个人,会在适当时机送走卓瑕丘,自然不能杀了她。”
李成如却笑出了声,他摇了摇头,说:“陛下真的会遵守承诺吗?倘若陛下要放卓瑕丘走,这会儿来朝圣殿的不会是老奴。”
“你又知道?”初世羽抬眼看他。
“攻心为上。”李成如笑说:“韩太傅和那个周聿只是陛下的挡箭牌,真正的目的不也还是卓瑕丘吗。”
初世羽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说:“朕的意思你居然也能知晓?换作以前,在这里的该是右相。”
李成如说:“右相德高望重,见识良多,自是知晓陛下的心思,所以不论是卓瑕丘还是易东的事,都是瞒不住右相的。而照陛下的意思看,右相对陛下是全力支持的。”
“不论如何,朕也是要遵守诺言的。”初世羽继续垂首,就着这个批奏疏的姿势说:“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老奴知晓。”李成如俯首一拜,再直起身时露出的已是另一副表情。
***
总督府。
系宇和顾钊忙着收拾行囊,一边和厉埏川说着路上的计划安排,也没注意到吴松一个人躲到廊下,正抱臂埋怨着什么。
“主子,这是司业大人送来的易东各地长官花名册,要带上吗?”系宇将一本册子递到了厉埏川面前,感觉不和厉埏川说会辜负了卓染的心意,又觉得说了也会略显多余,便说:“想来温公子那里也是备着的。”
厉埏川微微叹气,将那册子握在手中,说:“她何时送来的?”
系宇想了想,说:“早些时候吧,是一个侍女,司业大人没有来。”
“罢了,留着吧。”厉埏川也不知道该怎样想卓染,却又突觉耳边清净了很多,便朝旁边瞧了瞧,发现吴松并没有跟在身边,便问:“松子呢?”
顾钊将手中的东西打包好,说:“主子不必担心,知道主子要留下他正闹脾气呢。”
“易东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去了不合适。”厉埏川将册子塞到了装自己衣物的包袱里,说:“叫他跟着瑕丘,也能安全些。”
系宇和顾钊相视一眼,均无奈地摇了摇头。
厉埏川朝外看了看,说:“夜里我会回来晚些,都不必候着,早些歇着。”
“是,主子。”
吴松捡起廊下的小石子,一个一个扔出去去砸地上的大石头,砸到了没砸到都是一个神色。小个子头一回眼中含了泪,厉埏川轻轻拍着他的脑袋,说:“再长高一些,我便带你回北骊。”
小个子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怎么?”厉埏川笑了笑,说:“不相信我吗?”
“没有……”
厉埏川又捏着小个子的后颈,说:“我保证,待我回来一定带你回北骊,带你去找邑儿玩。只是在这之前,我是有任务要交给你的。”
吴松从臂弯里探出眼睛,说:“……保护司业大人吗?”
“怎么这么聪明?”厉埏川颔首,说:“是互相保护,若飞也会留下与你们一起。皋都里有常胤郁,有付思思和天师,我不会太担心你们的。”
“哦。”吴松又将眼睛埋了进去。
“行了松子,”厉埏川站起身,看着渐晚的天色,只得暗叹时间飞速,也知道自己再耽误不得,说:“起来吧,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而交给你的事情,你也一定要做到。”
吴松点点头,闷声说:“好。”
***
“大人,总督在外头候了半天了。”侍女第三回来提醒卓染时,天色已经暗了。
卓染还是没有动作,盯着一桌子菜也没胃口,只是朝外瞧了瞧,说:“这才几时,屋里还亮堂着呢。”
“小师妹赏我点儿吃的吧。”有人趴在门上,只露了个头出来,笑嘻嘻地看着卓染。
“要吃便进来吧。”卓染看着对面放置的碗筷,说:“让总督先回去吧,明早的事情别再耽搁了。”
常胤郁一小步一小步走进来,自顾自地吃着菜,说:“先前总督都是用翻墙这招的,今日是怎么了。”
“你吃你的。”卓染将碗筷推远,说:“照我的话去说,另外,他的药也可以熬上了。”
侍女微微颔首,说:“是。”
“怎么了小师妹?”常胤郁歪头瞧着卓染说:“昨日还好好的呢,厉二惹你生气了吗?听她们说你今日都没好好吃饭。”
卓染摇摇头,说:“没有生气。你快吃吧,药好了就回房喝,早些休息。”
“你真不吃?”常胤郁眨着眼睛,说:“这很浪费的…”
“你话太多了。”卓染说:“我先回房了,明早还有事情要与你说。”
“噢……”常胤郁闷头吃了两口饭,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小师妹,听我派出去的人来报,李成如今日见了胭脂一面,是陛下准的。”
卓染此刻确实无心思索此事,便说:“我知道了,明早再与我详说。”
卓染有一个习惯,廊檐下的灯布置的稀稀疏疏,看得清路便好,不似其他府上隔一步一盏灯,这样的感觉有些朦胧,配上夜色阑珊,更有一番格调。
房间的灯亮着,卓染幽幽叹了一口气,用一只手捂着有些隐痛的胃部,轻轻推开了房门。
就这一瞬间,突觉背后有人将她拦腰一带,房门直接被撞开,被那人长腿一勾又关上,直接在人怀里转了方向,后背抵在墙壁上,还未反应过来便挨了一吻。
卓染瞪大了双眼,用力将人推开,在亲吻间隙中说:“厉埏川…混…放开…”
厉埏川没管她,捧着卓染的脸继续吻着,近乎疯狂。他确实混蛋,却也是情理之中的,原本是直接翻墙进来,好歹这次还提前报备了一下。
发泄似的咬着卓染,直到怀里人喊痛才堪堪住手。
“别气了,小娘子。”厉埏川轻轻抱着卓染,说:“我会很快回来的,相信我好不好。”
卓染将手环在厉埏川的腰间,轻声说:“没有气,只是想着你明日启程,想叫你早些休息罢了。”
“这么忍心让我一个人睡?”厉埏川摸了摸卓染的后颈,说:“瑕丘,你一个人可以吗?”
卓染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说:“可以。”
厉埏川将人抱到了榻上,也没松开卓染,说:“再陪我一段时间吧,我要好好想你。”
卓染默默地缩成了一团,皋都不管任何事情她现在都不想告诉厉埏川了,明日出发,再多说也是徒添烦恼,倒不如甜言蜜语来得实在。
就这样耳鬓厮磨了不知多久,卓染终是忍不了饿到发疼的胃了,只得撒泼耍赖喊自己饿,厉埏川骂也不敢,抱着人偷偷溜去了厨房。
“日后再敢不吃饭,我就不回来了,看谁还给你大半夜煮面。”厉埏川夹了一筷子面,吹凉了才送到卓染嘴边,说:“张嘴。”
卓染“哼”了一声,吸溜一下吃掉了面条,说:“那我就饿死自己,看你回来吗。”
“那定是爬都要爬回来的。”厉埏川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上次煮面是什么时候吗?”
卓染摇摇头,就着厉埏川的手喝了口汤。
“先留着吧,等我从易东回来再给你讲故事。”厉埏川又递了口面,说:“不管怎么样,都要按时吃饭,别让我担心。”
“我知道了。”卓染舔了舔唇角,盯着厉埏川,说:“在途中别给任何人做饭吃,男的也不行。”
厉埏川愣了一下,才笑说:“遵命。”
果然吃饱喝足便犯困,卓染面朝床内,厉埏川替她盖好被子,一只手轻轻搭在卓染腹上,抱了满怀。
天还未亮,身旁便已空了。
缩在衾被里的人轻哼了几句,被人吻了额角,待一切平静后,眼角清泪没入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