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药熏熏不堪再闻(壹)
石英冷笑道:“你自身难保,还瞎嚷嚷些什么?凡落在了‘无常恶医’手中的,无论男女老幼,妇孺残健,都是他们的试药工具。你看不见她也没有干系,不过数月,皆在黄泉相聚,只要那 什么琴儿没有喝下孟婆的免费汤水,终究还是能够记得你的,其时慢慢畅谈衷肠,也不算太晚。” 陈天识听他语气平缓,但字字句句莫不恶毒,心中大怒,大声道:“果真如此,你受药中毒在先,也比我们死得更早,好歹麻烦你与那孟婆说将一声,就道她那汤水实在难喝,腥臊恶臭,落 在肚里,定然腹泻,我们是万万不敢喝的。” 石英脸色苍白,面无血色,双眼混浊黯淡,神情极差,胸前衣襟,沥沥拉拉一通的污渍,想必是黑白无常给他灌药之时,拼命抵抗,溅泼留下的痕迹。他听陈天识如此言语,喟然一叹,道: “你若说此话,孟婆听闻,定然不以为然。” 陈天识与他调骂,本是脱口而出,何曾想过阴间真有什么孟婆?闻言之下,大为愕然,道:“这是为何?” 那石英捆绑得难受,用力扭动几下,终究无力,不能大动调整,遂无奈放弃,苦笑道:“她必定说:‘你们每日喝下的毒药,可谓苦涩之极,便是苗疆之五毒羹,亦远远不及。我这汤水虽然 称不得味美浓香,那也是甘甜可口,常言道苦尽甘来,别人要喝一碗,你们定然要喝下三碗、四碗方可。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请来奈何桥边的帮凶鬼卒,按住你的颈脖,扳开你的嘴舌,就 往里面灌溉。若说他人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但还是知晓自己的姓名来历的,你我被她做了如此的强硬买卖,三四碗下肚,打个饱嗝,喷口浊气,只怕连姓名来历也忘得一干二 净了。岂非苦哉?” 陈天识明明知晓他是虚妄之言,但听在了耳中,依旧胆战心惊,暗道:“若是连自己的姓名、来历也忘得不留分毫,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冷哼道:“鬼卒上来怎样,施展一通拳脚,还不将 他们打跑了么?” 石英咦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作糊涂?人若死去,便是灵魂在阴间转悠,不得肉身筋骨。那时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的气力,任你生前是武林第一高手,沦落地府,也只能听凭大萧鬼 物的肆意摆布。” 他身旁有一帷幕,灰黄黯淡,蛛网盘结,褴褛破烂,此时一阵轻风从窗外吹来,将之掀起,布片要垂落之时,一角搭在石英“床”头,露出空隙。陈天识有意无意间窥去,见帷幕之后,尚有 一人,两眼木然看着窗外,半日也不曾眨巴一下,也不知是活是死。他那下半部脸被人用铁罩笼定,偷过网眼缝罅,隐约可见得他口中填塞着一个核桃,口舌受禁,说不得半句话来。只是看 他如此模样,便是解开束缚,只怕他也懒得开口。 石英见他横竖打量,道:“你莫看了,他与我等不同。” 陈天识奇道:“大伙儿皆是无常恶医的试验品,又有何不同?” 石英叹道:“你我要活,只怕难以保全性命。此人一心求死,服下巨毒,被那男女无常碰到,反逆行之,却偏偏要将之救活,如何能够相同?” 陈天识咦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有什么事情看不透,要走这条绝路,可惜他不能说话,否则道于我听听,也能讲些圣贤道理、豪杰故事,开导一二。”铁罩之下,见不得那 人的全貌。那人闻言,依旧若活死人一般,不吭不动,便连眼珠子也不转拨一下。 石英道:“他那巨毒厉害无比,却还是被‘无常恶医’救活。孰料他又要咬舌自尽,被黑白无常阻拦,疯癫之下,手指几乎被他咬断,便专门制做这般一个铁罩子,口里塞填核桃,叫他不能 得逞。”又道:“你如何也来到这京郊荒山,被他二人执住?” 陈天识摇头道:“你先所说你的遭遇,我再告诉你我的际遇。” 石英叹道:“你我皆难逃一死,谁先说,谁后说,那还不是一样的吗?” 陈天识道:“好,既然一样,你先说。 石英道:“那日我与二弟、三弟在辛家庄屠戮,杀人无数,本以为就此一来,与辛信的昔日恩怨一笔勾销,他是死人,难不成还能从坟墓里爬出,化作厉鬼寻我再复仇么?孰料不知有谁泄漏 消息,说我黑旗帮因此得到了他的一张藏宝地图,若能按照上面的指示,按图索骥,开启秘密石窟,便可尽得其中的许多金银珠宝、古玩宝器,从此富可敌国,便是临安府的皇帝老儿,也要 羡慕三分,于是不时有仇家上来寻衅闹事。有的公开下书挑战,有的暗中遣入帮派,下毒暗算,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那些人中,或是单打独斗,或是挟众群殴,闹得鸡鸣狗叫,四方不宁。有 人穷形极恶,但倒也磊落,明言为宝杀人,有人却道貌岸然,好一副虚妄的君子势态,假惺惺地引述江湖规矩,说道我等下手过于毒辣,有违天和,多生人怨,于是要为死去的辛家庄死者报 仇雪恨,讨要一番‘公道’,所谓公道者,自然就是那张子虚乌有的藏宝地图了。多日下来,我黑旗帮屡番争斗,元气大伤,好好庄厦,就要崩塌。我兄弟三人商议,觉得如此下去,实在不 是办法,于是乘夜北上,来到大都避避风头,正逢完颜乌蒙招纳贤士,便拜贴投效。三弟尚有不肯,但禁不得我与缪婳纵苦苦相劝,苦口婆心,只好跟随。” 陈天识暗暗点头,心道:“你还不知道路大平已然自尽。” 石英道:“我等成了那极品殿的贤士,也是宗王府的私臣,吃喝不愁,玩乐无忧,除了那‘竹芦双怪’瞧我们不起,其余一切皆好。也曾受得王爷命令,赶了一些差事。” 陈天识哼道:“那些差事,其实都是恶事吧?”言罢,蓦然觉得背上一阵痒痒,不觉叫苦不迭,便将背靠在床上,用力磨蹭,稍时见衣襟下爬出一只小虫,状若七星瓢虫,只是色泽更为鲜艳 ,其壳上的七星,细细打量,也是九星,便看它往自己臂袖钻去,不多时,来到了肚腹之上,缓缓移动。 陈天识暗道:“冬日怎会有虫,莫非是这药屋暖和,它在此过冬?唉!这不知在暖室之中,其实正是凶恶之地也。”又想:“我这肚腹平坦,于它而言,却是极好的一张温床了。唉,虫兄, 你以我肚腹为床,我不会用毒药害你,那无常恶医用此床困我,却是为了迫我喝下许多的毒药,你是何其幸甚!” 石英愕然,叹道:“不错,都是杀人的恶事,不过杀的人里面,好几个都是金人,也算是为大宋尽忠。余下数人,便是在完颜亮手下为臣的汉人,他们是汉奸,我把他们杀了,也是好事。” 陈天识暗呼侥幸,以为他们不曾被派遣行刺乌禄,那济南侯有两国修好之心,并为此奔波努力,若是他莫名被害,自然威胁道社稷江山的安危,便道:“你们武功高强,杀人那可是轻易之极 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石英叹道:“只是后面一件差事,几乎唬吓掉我三兄弟的魂魄,那宗王爷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要我们行刺耶律雷藿。那耶律雷藿你可曾听说过?他乃是北国武林的第一高手,与少林寺方丈、 丐帮帮主及魔教教主齐名,一身武功造诣,深不可测。要我兄弟三人行刺,岂非是送入死地,飞蛾扑火么?万万去不得的。只是当着他的面,不好推辞,依旧满口答应。” 陈天识道:“但是你们心中既然忌惮,自然不愿意白白送死,于是你们出府之后,盘算衡量,终究还是逃走了?那路大平乃是鲁莽直爽之人,他觉得完颜乌蒙抬举自己,如此灰头土脸地逃匿 ,有违英雄气概,依旧离开你们,还去行刺耶律雷藿。” 石英愕然,道:“你猜测得一点也不错,我与缪婳纵苦劝无效,便任由他去,心中皆是忐忑不安,不知他如今怎样?” 陈天识叹道:“并非猜测,此事大都皆知。在你们结义三兄弟之中,他年岁最小,资历最浅,敬陪末座,却最有英雄气魄。他并未行刺耶律雷藿,而是大张旗鼓地闯将入府,与之比武。又强 迫耶律雷藿签下生死状,三场比试之后,只觉无颜见人,已然自戕。” 石英大惊失色,神情黯然,道:“好,大哥不义,仓皇逃匿,不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落到了另外的大恶人手里,过不多久,便与你在黄泉聚首,其时再叙兄弟之情不迟。” 陈天识灵光一闪,咦道:“我听闻先前有三人被用来试药,除了你与那奇怪之人,还有一人是谁?莫非是你二弟缪婳纵么?他不在这里,却再旁屋么?” 石英脸色一变,阴沉凝重,呸道:“这个贪生怕死的不义之徒,还提他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