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药熏熏不堪再闻(伍)
当夜孙廷凤送来茶盏点心,无非是些馒头瓜果之类,陈天识见那拖盘之上,放着几个梨子,还有半瓣香蕉,大为惊愕。孙廷凤见他如此模样,甚是得意,道:“你以为北国寒冬,哪里寻来之 许多的水果是么?哼!我在温热地脉之上搭上草棚,种些果树,要收获果实以备四季随意享用,这又有何难?” 陈天识想起昔日在百花林六十四卦金锁阵的情景,其时老僧念秋也曾说过地脉温泉,绵生草木、秋冬不辍之类的话,不觉恍然大悟,暗道天地之大,阴阳既有相生之道,又彼此互有相克之理 ,遂感叹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的无穷玄机。又见孙廷凤解开石英的束缚,任其自由来回走动,更是诧异,忖道:“他便不怕这黑旗帮的大帮主伺机逃走,或是对之猝然发难么?” 铁罩之人依旧还缚在“床”上,那孙廷凤过去,把罩子卸下,给他喂食,不过半晌,便听得那人叹道:“我有手有脚,一切便利,你放我下来,我自己饮食。” 孙廷凤圆睁双目,咦道:“怪哉,你如何自己说话了?” 那人眼睛一斜,道:“死人不能说话,我乃是鲜活的大活人,如何不会说话?你这提问,忒也可笑。” 孙廷凤啊呀一声,续道:“你不仅会说话,还说了许多的话,真正奇怪无比了。是了,你既然愿意与我这生人说话,想必心中求死的念头渐渐泯灭,可喜可贺。” 那人若有沉思,摇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多月来与我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不算是生人,该说是熟人。” 孙廷凤愕然一怔,也连连摇头,如他模样,道:“非也,非也!我好医道,欢喜药毒之学,看你服毒即将死去,心中一时逞强好胜,想要将你救活,验验自己的本领,并非真要救你。其次你 我在一起的时日,若按天数论算,自然长久,可是细细盘计,不过是三餐与服药之时才能聚会,又称不得长久,‘朝夕共处’,实在太过,至于什么‘同床共枕’,那可是万万担待不得的。 我观你不是断袖之人,我也没有这般癖好,此话还是休说为妙也。”伸手解开他的束缚,欲放他出山,道:“他日,你若是还想求死,服下了什么巨毒之药以后,再来此地寻我,我还给你解 毒。”将铁罩子扔在了地上,道:“这什么劳什子的东西,却是再也用不得了。” 陈天识这才看清那人的面貌,长久囚禁之下,胡须浓郁,自鼻以下,几乎尽皆被胡须遮掩,十分邋遢,十分狼狈,隐约觉得似曾相识,但无论怎样思忖,不能理出头绪,苦思穷索,疲乏不堪 ,于是作罢。瞬间三位束缚之人,只剩下陈天识一人依旧捆绑,动弹不得。 他大声叫道:“你把他二人都放了,为何偏偏独困我一人,实在没有道理。” 孙廷凤冷笑道:“我将你绑架试药,无论缚与不缚,在你心中,都是没有道理的。”又一指石英,道:“他身体羸弱,四肢无力,气血衰迈不盛,呼吸稍动即喘。便是放了出来,打也打不得 ,跑也跑不动,骂也骂不敢。何况我有一味十全大补丸,每三日喂他一粒,若是一次不服,就如万蚁啮身,鬼针扎刺,那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是挥起棒子轰他走,后日服药之时, 他自己还会乖乖地回来的,你信也不信?” 孙廷凤话音甫落,却听得石英叹道:“我如今已然一介废人,还出去作甚?等死也好,颓废也罢,从此就在此安家定居了。”继而又道:“明日就是十全大补丸之期,并非后日,你记得错了 。” 孙廷凤哈哈大笑,道:“是,是,明日便是期限,你这试药之人,记得倒比我这用药之人牢靠。”一眼往陈天识瞥去,满目得意,意思昭然,那就是说你看看,我没有虚妄胡说吧? 陈天识极其诧异,不知那十全大补丸究竟是什么药材,竟能让堂堂黑旗帮大帮主如此留恋。那石英除了十全大补丸,尚有其余或毒或药,要一一饮服,将身体折磨得苦楚不堪,哀号*,可即便 如此,他为了这十全大补丸,依旧心甘情愿地停留下来,可见得那“十全大补”四字,堪比“摄魂夺魄”或是“蒙人心神”。陈天识想到这里,不觉暗暗骇然。 那苍髯之人却不肯离去,走到桌前,拿了一个馒头,一个梨子,就着碗中的白水,便狼吞虎咽起来,其吃相之猛,果真有风卷残云之势,只瞧得众人瞠目结舌。 稍时,看他咂咂嘴,来到孙廷凤身侧,道:“你那白墙缝补的屋子,想必已经空出来了吧?” 孙廷凤不知其意,道:“两个欲待试药的女娃娃都逃走了,里面杳然空荡,只剩下一些物什。” 苍髯之人点头道:“好,好,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那里了。”也不待孙廷凤应允,便掀开窗旁帷幕,抱起先前那床,往门口走去。孙廷凤本要阻止,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变成了“里 面不是有两张床么?你何必还要另外扛抬一张进去?”蓦然醒觉,后悔不已,慌忙住口。 苍髯之人放下床铺,扭转身来,躬身一礼,恭恭敬敬,道:“如此说来,你是答应我留下了?我先前还有所忌惮,怕你不能应允,未曾料到你答应的竟然这般爽快,却是我这小人以狭隘之心 ,来度你这君子泱泱巨腹了,惭愧,惭愧。”言罢,脸色一整,正色道:“那两张床铺皆被女子躺卧,上面尚有幽兰清麝,我这粗拙的鲁莽大汉,怎可盘踞其上?这与世间的礼仪道德,可谓 大大的不合,还是用我自己的床铺来得正经妥贴。” 石英依旧有气无力,颔首道:“你说的也是。” 苍髯之人裂嘴一笑,道:“你也说我有理么?与我所想一样,果真是天下英雄殊异,但卓越见识,俱是如出一辙。”扛着床铺出去。 不多时,听得一个女子的惊呼,道:“你,你这使做甚?”却是朴医刀与之意外碰面,见他抬床搬铺,顿时不知所以,莫名之下,还以为被他挣脱了牢靠束缚,又奋力杀了孙廷凤,携带着此 处的家私用具,就要逃脱出去。 苍髯之人笑道:“嫂子不用惊慌,从此你我就是邻居了。你依旧用我试药试毒,我替你做些砍柴担水的粗重之活,彼此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朴医刀听他如此说话,更是惶恐不安,惊慌之下,会意偏差,颤声道:“谁,谁要与你相亲相爱,我…我的心中只有师兄一人,断然不能与你匹配。虽然他对我时好时坏,但我就是爱他恋他 ,决计容不下他人的。你说,你…你把孙师兄怎么样了。” 孙廷凤在屋内听得真切,又惊又喜。他也欢喜师妹,有时想与之亲近,结成夫妻,洞房之后,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之乐,是以对朴医刀百般柔情,殷勤有加;有时又想起师父之言,道二人万 万不可成亲婚配,以免分散精力,误了医道药学之钻研,便烦恼无比,看着师妹“倩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却不得亲热欢娱,于是脾性暴躁,见着朴医刀,也是呼三喝四,推推搡搡。他只在 这两种念头之间来回思忖,终究下不得决心,对待师妹,也是摇摆不定,左右为难。今日蓦然听得朴医刀在外面表露心迹,激动之余,暗下决心:“她,她若是真的肯与我在一起,我便愿意 违背师训,与她结成一对恩爱夫妻。从此苦研医道,也算是对得起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