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迎娇儿劳燕分飞(叁)
众人知他心乱如麻,也不好多说什么,相互一视,缄默难言,莫不唏嘘暗慨。便在此时,听得门外“劈里啪啦”脚步连响不绝,有人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嚷道:“老帮主,老帮主,今日我寨 财气旺盛,又有五位自言朋友的怪客前来拜山了。”话落人至,看得一个青布扎裹、白巾搭肩的红面汉子飞奔及门,倏地跳跃木槛,两三步窜到高义元的跟前,手臂一伸,双手按在桌缘,定 住了自己的仓促身形,继而一手往怀中掏去,带过处,顺势将一张大红烫金的红绸缎面的帖子放置于桌上。 潮沙帮帮规虽严,但平素礼仪十分松懈,但凡不是叛国害民、奸恶邪佞之举,彼此嘻哈玩笑皆是常事,莫说寨内兄弟手足如此,便是帮众与岛上的百姓,也胜洽鱼水,欢乐轻松,因此岛寨的 气氛颇为和睦,上下相得欢洽。那帮中弟子如此举止,瞧得南毕远与陈泰宝俱是愕然,暗道:“这人行事,委实毛糙呢。” 高义元抓耳挠腮,问道:“说道是朋友么?我还有什么朋友?你说说看,却是怎样的五位怪客?” 那人从码头一路跑来,攀爬山路台阶,连蹦带跳的,再是精壮强健,也不免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遂接过高槐林递过的一杯茶水,毫不客气,仰脖将之一饮而尽,抹抹嘴,咂咂舌头,应 道:“皆是四十余岁左右的年纪,高矮不均,有胖有瘦,头发松散枯黄,皮肤黝黑老皱,看他人人生得一副暴齿黄嚼,朝天一个接雨纳水的大鼻,可见鼻毛了。至于眼睛么?白多黑少,有些 阴恻恻的骇人,面目皆是狰狞凶恶得紧。” 高义元瞠目结舌,咦道:“便是我的朋友,也都是面目端庄、神情稳凝之人,如何会有这般稀奇古怪的相好?”百思不得其解,翻开桌上的贴子观看,阅觑之下,不由摇头叹道:“江湖上‘ 嵩山五子’的名号我且听过,如雷贯耳一般,这什么‘大都五雄’却是耳生得紧。” 他常年只在寨中隐居,湖外世界少有耳闻,大小事务,其实多是亲侄高槐林一并盘算打理,便问道:“槐林,你可听说过什么‘大都五雄’么?” 高槐林一头雾水,连连摇头,道:“不曾听过,只是观之名号,既然称为‘大都五雄’,想必该是北地大都的豪杰?我们素来只在周围百余里行动,最远之地也只在江南,与北方路陌人生, 更不曾结交得这般朋友。” 高义元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哪里会有什么大都的朋友,但凡事难以预料,当谨慎一些,也不好就此断言这五人就是来此讹诈、心怀叵测的骗子。”略一沉吟,扭头对传信之人道:“ 阿牛,你去大开正门,请那五人上山。态度恭敬些,莫要倨傲狂妄,无论他们是谁?此来究何目的?我等究竟识与不识,潮沙帮也是堂堂大帮正道,却万万不可怠慢了迎客之道、失了武林的 礼仪规矩。”阿牛应诺一声,匆匆下去。 过得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得外面有人哈哈笑道:“高帮主老当益壮、谨慎极盛,实乃我江湖之福、武林之幸呀。”数人齐声,甚是整齐,可见早有安排。高槐林眉头一皱,暗道这是哪里的 谄客,人未及门,先远远地拍上一通马屁? 高义元心机不深,闻言以为好意,不觉眉开眼笑,慌忙起身恭迎。脚步“扑扑扑扑”、“扑扑扑扑”直响,五人各悬腰刀,纷纷鱼贯而入,继而排成一行,抱拳躬身,道:“久仰高帮主大名 ,乃天地豪杰、四海枭雄,便是南蛮子的小皇帝老儿也无可奈何,您老人家可好哇?” 南毕远心念一动,暗道:“我等再是看待南宋皇帝不起,也只叫做赵老头儿或是昏君,却不似乎他们这般叫唤什么‘南蛮子的小皇帝老儿’,莫非他们果如其名,都是金国之人么?”默然不 语,遂紧紧大量窥探。 高义元年岁长大,见五人如此客气,不敢托大怠慢,回礼笑道:“好,好,俱托各位吉言,无病无灾,无恙无患。” 杨不识自闻听得南毕远述说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一时之间万念俱灰,身体端正,但神情无比慵懒,坐于一旁的椅上,捧盏饮茶,其味索然平淡,陡觉手臂被罗琴轻轻推搡。 他初时不以为意,后见她渐渐用力急促,手指轻轻掐拧,不由大是奇怪,抬头往厅中的那五位客人望去。这一望不打紧,心头顿时一震,暗道:“莫怪琴儿要我观看,如何会是他们呢?” 原来这拜山的五人非他,正是五丑兄弟,只是不知为何缘故,他们来到了江南,却将昔日名号遮掩,竟然改作了什么“大都五雄”。虽然响亮了许多,但凶神煞气依旧不减,便是此番挤脸堆 笑,也让人看待几近不适,颇若那东施奇丑,偏偏效颦,岂能得之半分的西施风范、佳人美貌呢?二丑、三丑离杨不识最近,说话间,眼睛从他面前扫过,闪瞥之下,若微微一愣,觉得这位 少年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也想忆不起来了。那日杨不识与他几兄弟在小酒厮中相遇,才从枫叶深山的崖洞出来不久,数月未刮净胡须,脸颊十分苍髯,更显几分老气稳重,且故意压 抑厚持,看上去就如同三四十岁的樵夫,与此刻的清秀模样大不一样。五丑再是狡诘恶滑,也料想不出眼前的此人,就是自己众兄弟与泰山、崆峒女派目下四处寻访的那位“背诵了《八脉心 法》残句断章的汉子”,是以惊讶之后,也不将他放在心上,依旧与高义元攀谈说话。 大丑笑道:“在下兄弟陡然贴书‘故旧’二字,想必高帮主看毕,甚是诧异莫名、难解其妙吧?嘿嘿!高帮主千万个放心就是,我五人不才,却也算是大都城内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地位声 望俱在常人之上,犯不着攀依老英雄的金光颜面,自抬身价尊荣。是以我等说话俱是实实在在,绝非故意与老英雄亲热,暗下欲求诡谋图划。”这句话听来,初闻之,若宽心之意,但细细揣 量,便多有些狂妄骄傲了。 高槐林听得真切,咀嚼探味,心中甚有不悦,念道:“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们五位怪客要是与我叔父攀亲沾故了,反倒会辱没了你们这些闻所未闻的大人物不成吗?”心念如是,面上却不 动声色,依旧遵愈主人之道。 高义元不似高槐林精明,未能听出其中的含义,管他骄傲,管他揶揄,统统不识,唯笑言称是。只是他心中也藏不得什么话语,但有疑问,终要探听个明白,遂奇道:“不知五位大侠如何与 我有旧?我老迈忆弱,竟然想不起半分半毫了。惭愧,惭愧。”高槐林神情端凝,胸中却是窃笑不已,暗道你们五人若是答不出一个子丑寅卯丁出来,那在这花厅之上、南毕远诸人跟前,可 是要大大的出丑了。 却听三丑大声道:“高帮主不认得我兄弟,那也是应该的。我们也从未与高帮主见过面呢。”高义元目瞪口呆,旋即哭笑不得,暗道你们不曾与我谋面过,为何说道是我故人?听大丑笑道: “高帮主勿疑!昔日您老人家也曾抗金,乃是一名彪勇善战的将军。可记得一次偷渡淮水之时,机事不慎泄密,反沦陷金兵的埋伏圈套?”高义元奇道:“如此旧事,你如何得知?” 大丑又道:“其时金兵势力凶猛,宋兵难以抵挡,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若非被刀枪杀死,便是被背後的河水溺死。于危急时刻,有个大汉引着数百铁骑突袭闯阵,一刀斩杀了两名千夫长, 斫翻数面旌旗,锐不可挡,逼迫金人仓皇退兵自保,因此救下了宋营的一众将帅。” 高义元啊呀一声,道:“记得,记得,那位好汉身雄体长,手中大刀过处,莫不摧枯拉朽,也不知斩下了多少金酋恶虏的首级,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可惜待情形转安,我等方要过去致谢 ,他却带着部下哈哈大笑离去,瞬间不见了踪迹。我后来派人百般打听,方知此人乃是洛阳白马庄的一位豪杰,唤做‘铁翅金刀’焦力。”微微蹙眉,叹道:“后闻金兵也探听得其中蹊跷, 派遣鞑子兵前去捉拿这位焦大英雄,但是他们赶至洛阳白马庄时,焦力早已人去庄空,从此不知所终。” 四丑得意道:“哈哈,焦力自忖金兵必来报复,是以破阵援救之后,急急回到洛阳,清卖财产,挟金远遁,匿至山西太原府隐居,我们五兄弟不才,便是他的嫡传弟子。” 高义元闻言大喜,笑道:“原来如此,虽不熟悉,果真也是故旧。”请五丑兄弟在一旁椅上坐下,又相互引见一番。别人都是一带而过,待说道南毕远时,五丑心中俱是一震,不禁面面相觑 ,相互使将一个眼色,暗道:“这老道人乃是个武林中大为有名的棘手人物,如何会在这里出现?你我可要小心了。”转念一想,尽皆心宽,以为自己五人势大,结伴攻击,便是相恶争执, 料他南毕远也不是敌手。至于什么陈泰宝、杨不识、罗琴等人,皆是江湖无名小卒,根本不用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