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一朝富贵两重天(叁)
辛英眉色忧愁,却把一双眼睛往杨不识瞧来,淡淡戚悲,隐约伤情,叹道:“我幼妹自从被那吴千秋掳去,从此下落不明,历今算来,也有一年有余了吧?”杨不识愕然一怔,心道她这是与 自己问话么?想起那辛芙年纪虽小,但鬼怪精灵,若要促狭用恶,委实也是教人头疼之极,如今生死不知、踪迹茫茫,辛英世上,唯独余此一位血肉亲人,心中也不觉替她姊妹恻隐黯然,遂 点点头无语无言。辛英微微莞尔,扭头转向金算盘与白石上人二者,说道:“我日夜牵挂惦念她,是以请了陛下恩准,与如意法王耶律先生南下归省,一者因为在北地居滞甚久,怀念江南故 土风物人情,二者便是要尽力寻觅我那可怜的妹妹下落,倘能姊妹团聚,共享天伦欢乐,岂敢不心满意足,另设妄念贪嗔?至于什么国家大事、烽火兵法,我一介女子丝毫不以为挂,也懒得 搭理。”说话之间,有意无意朝杨不识斜睨一眼,目有深意。杨不识心中一震,心想她这是说自己虽是完颜亮的宠妃,然此番潜入江南,一心一意只是为了小妹辛芙,并非对金国欲南伐攻宋 有所辅佐策应,忖道:“原来她全系私事而来,只是我可不能完全相信她了。” 金算盘喝口水,大声道:“王妃居于瑶宫贝阙之中,上有彩霞映照,灼灼生辉,下得芝兰衬托,足履芬芳,前有五凤来仪,鼓瑟共鸣,后得真龙护佑,诸事无忧,左倚金枝玉叶,能--”他 正自奉承得高兴,听得旁边一个双丝红绳垂饰的丫鬟轻声咳嗽一声,惊觉话说得有些过了,不由讪讪一笑,转口道:“可谓种种富贵之极,却犹然不忘流落幼妹、颠沛小犊,如此姊妹深情, 撼天动地,委实叫人不胜唏嘘。” 辛英淡然道:“姊妹情深,本是天地性情,何足这般称扬呢?倘若此事也要大肆咶噪,那你我人人都是天生的大圣人了,不够为怪。” 杨不识暗道:“不错,这金算盘的马屁拍得才是真正教人‘不胜唏嘘’咧。”却看金算盘正色道:“非也,非也,小人可不是专对王妃千岁阿谀奉承,想如今世风日下,礼仪不倡,廉耻难提 ,兄弟姊妹、父母妻子之间,为争夺名利钱财,尚有血肉相仇,手足互残之事,只闹得天翻地覆、鬼神嗔呆亦不为羞耻,反倒得意洋洋,四处炫耀,惟恐天下人不能知之其恶。要是有人稍加 喝责,以孔孟圣贤的道理谆谆劝道,他们非但不肯听从,反倒嗤之以鼻,且不说将好心好意提醒规劝之人痛骂一顿,更是追本溯源,将那孔夫子、孟夫子也恶狠狠地辱骂嘲弄一番。由此可见 ,岂是人人都讲究什么亲情道理,可谓之天生大圣人的?”杨不识闻言愕然,暗道这金算盘谄媚之相固然叫人生厌,但这番说辞,确有几分道理呢。鹅黄衣裳的丫鬟眨巴眼睛,点头道:“不 错,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由元气凝结而成,我等人属当不例外呢。元气有好有坏,有香有臭,好元气自成好人,辩礼仪、识道理、明是非、通灵秀,稍加雕琢,往往就是可造之才,那浊元 气却镌恶人,粗鄙不堪、野蛮刁钻,十分的惫懒无赖呢。这些坏蛋,每日里只会吃喝拉撒,四处厮混,上骂三皇五帝、孔孟李耳,下辱世俗孝贤、扶危侠俊,自己一事无成、哗众取宠,乃是 极其下贱卑劣之徒呢。” 金算盘拍掌笑道:“姑娘说得极是,後者尽皆为混浊恶元气凝结,说话臭烘烘,狗屁不通,若是通了,反倒将臭气传扬出十万八千里之外,更是不妙了。”旁边那个斜鬓挽髻的丫鬟噗哧一笑 ,道:“你们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那些浊恶气的家伙也未曾开罪你们,奈何被你们如此作贱呢?”鹅黄衣裳的女子不以为然,道:“那些自以为是的贱人下贱之极,作贱他们又有何妨 ?” 白石上人冷冷道:“今日此来,受了王妃千岁的官爵,不敢无功恃傲,金算盘兄,何不将那辛芙下落早早道明,也免得贻误了救援大事?”辛英闻言,身体微微一颤,登时失落了矜持,颤声 道:“救援?这,这两个字从何说起呢?”她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江湖传言这白石上人号称“流水行木”,呆纳木然之极,但言语无诳,他既然齿及辛芙下落,当是确实知晓妹妹的所在了 ,惊的是闻之语气,辛芙处境若是不甚大妙,也不知落在哪个枭雄哪个土匪手里,不堪安乐,胸中砰然堪忧。金算盘拍拍脑袋,笑道:“不错,不错,若非白石兄提醒,我喜极之下,几乎忘 了正经事情,实在该打。” 杨不识端起茶盅,轻轻抿喝一口,心中却好生诧异,心想:“这位白石上人分明是个出家的和尚,为何与金算盘却以俗家称谓往来勾连?是了,他是个和尚,其实终究还是个假的和尚,倘若 是真大师,岂会与之一并查验辛芙下落,便为得央求辛英在完颜亮面前谋得一官半职、盼爵锻位呢?看他木然然的一副不理红尘俗世的模样,哪里知晓骨子里却是贪好名利之徒,要是在外面 与他相逢碰面,还真的会被他蒙骗了。”心念如是,对之不免有了几分藐视,转念一想,不觉又有几分酸楚:“假如他二人说得都是真话实言,果然探听得辛芙痕迹,辛家大小姐总算是守得 云开见日出,姊妹团聚,其乐融融,其乐泄泄。琴儿此刻却不知是生是死,倘若天可怜见,垂悯我二人,不教阴阳相隔,却不知她究竟流落何方?”愈发胸中郁闷愁结,不免长长一声叹息。 这一身叹息颇为粗重,满厅之人皆闻听真切,纷纷把眼往他瞧来。金算盘与白石上人也是神情疑惑,不知所以。白石上人洞若观火,目光如炬,先前默然无视,只道他是大金国王妃的客人, 说不得又是什么新进的面首,不以为介,这时凝神打量,觑窥分明,不禁心中暗暗凛然,心想:“这年轻人精光内敛,好浑厚的内力呀!”但见之脸色忽而青色隐然,忽而酡颜醉脸,不知其 胸内心思缠绵、百葛纠缠,也是好生奇怪,饶是他这般木头之人,也不免朝杨不识多瞧待几眼。 辛英道:“舍妹当下何处?听两位谈诉,似是处境不佳呢?”她本想说道“处境不妙”,但那个“妙”字尚未出口,胸中砰然一动,多有心悸之感,遂转换“佳”字替代。金算盘道:“我等 先从‘万事通’处得了消息,道辛小妹被恶人掳掠之后,被恒山一位高人相救,本欲携上恒山管教学艺。孰料半路之上,这位高人遇上了一位甚是厉害的仇家,双方苦斗,恒山之人终究不敌 ,重伤而逃,辛小妹也被其大仇人胁迫,带至附近一处偏僻之地,当作小奴婢使唤差派。我二人听了,不敢全信,于是悄悄赶至那里窥探,果然看得那大恶人旁边有个小丫头,端盆托盏,洒 水拖地,甚是辛劳。” 辛英脸色陡变,声音蓦然高扬,说道:“她,她做得了这些杂役么?”金算盘点头道:“做得的,做得的,看她粗衣烂服,褴袖麻履,手脚身份明俐轻快,只是一刻也不得安歇,稍稍休憩, 便听得那大恶人在屋里嚷嚷,道:‘你再要偷懒,今晚的饭食便可克扣下一半,你自己思忖打量。’我看她瘦骨伶仃的,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些皮包骨头,哪里还能饿得半分?果真见她应答起 身,愁眉苦脸,撅着嘴又去拾掇家务杂活。”辛英面有恚怒,喝道:“那狗贼焉敢如此?只是,只是她果真是我家小妹么?” 金算盘搔搔头皮,面有为难之色,喃喃道:“先前我等也是自信满满,但听王妃一再催问考究,却也不免有些惴惴惶恐了。只是我与白石兄藏匿于墙壁之外时,听得那人厉声喝斥,言语中倒 有‘辛家臭丫头’‘莫把自己还当作辛家二小姐’云云。”辛英嗔目张舌,倒吸一口凉气,张皇道:“那…那定然就是我妹子了。” 杨不识心中暗道:“这辛芙年纪虽小,但心肠却比成人尚要恶毒几分,只是她毕竟也吃了这许多的苦头,被那什么恒山派的大仇人话来喝去地凶霸霸使唤,算来也够了教训。”略一沉吟:“ 我为了等候琴儿归来,不得不衔随耶律法王,便唯有居停于此。我吃喝用度不免依赖辛英,何不就此想法子救了她妹妹出来,大伙儿便算是两不相欠。日後她若是帮着完颜亮难下犯我江南, 我也无甚顾忌,大可放开手脚与他们对峙抗拒。”他初入此院,本是打定了主意,欲厚腆着脸皮,大刺刺地吃喝辛英供给之物,非要得悉罗琴下落不肯离开,至于说道什么欠下金人的人情, 自己索性装糊涂,两手一摊,决计不肯承认,饶是如此,心中其实尚有赧然,不过隐忍不发,故作不知罢了。此时意外能得机会,只消救她妹妹出来,乃是故援私情,却与两国社稷、民族气 节毫不相干,自己更能心安理得,何乐而不为之?心想:“那大恶人武功或甚高强,因此金算盘与这位白石上人觑窥良久,毕竟不敢出手救人。我武功轻功大有精益,便是打不过他,难道不 能偷个空子背起辛芙就逃么?我狠命逃跑,他却未必会为了一个小丫头死命劳累地追我呢。”于是豁然起身,大声道:“好,我们这就去将辛芙抢了出来。”众人闻言,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