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云林深处松花满(伍)
金算盘将算盘珠子拨弄得甚响,笑道:“你二人都赞成他们的相互这笔生意,我也没有什么异议了。”眼睛瞅瞅杨不识,滴溜溜转悠几圈,叹道:“杨少侠却不是做生意的人呢,若是教他挟 金裹银,置田办产,怕是欲求富庶不得,反倒要大大的亏本。” 杨不识心念一动,暗道:“不错,这藤萝绿玉虽是珍贵之极,然对我毫无大用,便是送于辛英、任她与这位医姑交易却无不可。只是她既然贵为完颜亮的宠妃、金国皇帝的贵人,此刻又潜下 江南,身旁必定耳目极多。先前在她庄院中吃喝用度,甘受嫌恶,便是被人误以为投效金国、说得好听是食客聘士,说不得不好听便是鹰犬爪牙,犹然厚着脸皮忍耐,究之根本,乃全系一心 要盯牢那如意法王耶律雷藿之下落,盼候琴儿或能归来与我团聚。因此按心耐意、闭目塞耳,故作浑然无觉,以此遮羞掩耻。饶是这般,心中依旧忐忑不安、惴惴惶恐。此刻他三人将棺内宝 贝送我,我再转送于辛英,此物既然价值无双,那我就不再欠她人情,反是她欠我人情呢,我,我因此要她发动手下人员,替我四处搜索琴儿下落,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忖及于此,不觉心 喜,转念一想,又生顾虑:“现下提出此议,倒颇似有要挟她之意,她何其聪明,心中忿忿,定然气恼不堪。说不得突冒诡计,口头莲花烂舌,痛痛快快地敷衍答应我,事后却一概不认,便 是认了,暗教手下慵懒惫赖、拖延凝滞,找与不找,其实一个样子。” 他正自为难,王萍扭头朝外面叫嚷道:“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进来替我搬运棺材么?”众人愕然,便听得外面有人笑道:“是,是,只是这棺材一身宝气,我们怕先触碰了它,沾了福运, 师姊却要生气呢。”杨不识微微一怔,蹙眉不语,只觉得这声音甚是熟忒,但一时片刻之间,却想不起来是谁。王萍身形扭动,肥硕环腰赘肉累动、摇摇晃晃,哼道:“你与我昔日同门学艺 ,论医谈药、辨草识毒,诸多造诣修为虽然远无及我,但也算是见多闻广,又与师弟凑配鸳鸯,在那深山幽谷钻研探道,想来颇有精益,便也该知晓这藤萝大玉的药用之效。他骨脉断折时日 极久,旧伤佝合,称不得痊愈,便是重新打断敷药,药效再妙,若要尽得全攻,日后奔跑窜跳、耍拳弄腿无碍,便需在此玉床上躺卧七天七夜才是。” 外面女子嘻嘻笑道:“哎唷唷,师姊总是欢喜嘲笑我哩。我与丈夫相伴了多年,去岁才修成正果,配成夫妇,哪里似师姊说得那般甜蜜?至于这藤萝绿玉么?得南海海底极阴极冷之秉性,最 能调和人体内阴阳真气,可疏通经络,扶正祛邪。” 杨不识脑中灵光一闪,现出一人,暗道:“哎呀,原来是她,不想这王医姑竟然是她的师姊,莫怪一个唤做‘黑无常’,另一个叫做‘勾死人恶医’,倒也匹配得很。却不知她们的师父又是 什么绰号,莫不是什么太尉判官,抑或更上一层楼,叫做什么阎罗魔君吧?” 王萍笑道:“小蹄子,得了好处还卖乖,要是看得丈夫不顺眼,便送给我好了。只怕师弟愚顿,识不得我这金镶玉,不肯倒赘门作我的女婿呢?”话音才落,门楣旁闪出一人,杨不识不觉莞 尔,忖道:“果真是她。”见此人云鬓高盘,乌发插着木钗,抹额上围着一条微红丝巾,青布裙,衣饰朴素,绝非妖娆,但显十分精神,正是“无常恶医”之一、黑无常朴医刀。看她笑容盈 盈,朱唇启动,说道:“侯将军修练得假《八脉心法》,终于走火入魔,或说是运气不好,皆因练武不慎,贪多求快,其实也该属必然之劫。不是么?自从他得了假心法口诀,引狼入室,惹 鬼中怀,便是惹上了厄难。” 她见着杨不识,稍稍点头,双手横搭于腰侧,便算是敛衽万福,笑道:“哎呀,故人在此,正是天下狭小,山川河涧,哪里不能相逢?”此言一出,旁人尽皆愕然,不知这两人原来认识。 杨不识不敢托大,虽然昔日受她整治极苦,三日两头试毒灌药,但旧怨既了,且自己吸得毒王体质、成诸毒不侵的身体,再逢疯疯癫癫毒砂掌杨怀厄,后坠崖入洞,习得真全本之《八脉心法 》,修成神功,算来也是托她夫妻之福,于是躬身作揖,淡淡笑道:“天涯故人,重逢于斯,不胜欢喜。”道是“故人”,却非友人,莫名几分亲切,毕竟不得交心相厚,实在无法亲热欢洽 ,便用此言语应和。朴医刀噗哧一笑,对王萍道:“师姊,他是个好人,就是自小读了许多书。若与你客气起来,攀文谈字,那可是酸得不行了。”这勾死人恶医不以为然,道:“死么,我 觉得还好。”朴医刀道:“是了,你也欢喜文章诗词,也算得女秀才呢。”金算盘闻言,哈哈大笑。杨不识瞧着长发怪人,心中疑窦丛生,忖道:“方才她唤此人是什么‘侯将军’,不知是 什么来历?” 辛英大声道:“且住手,你还未曾带我见着我的妹妹,这棺材之物,现下可不能给你。”王萍哼道:“你与我做生意,还怕我大斗小秤,因此欺蒙了你不成?”辛英不甘示弱,昂然迎对,正 色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切莫无。我以前也不认识你,再是胆大,却也不敢断言你是童叟无欺的老好人,既然如此,那还是小心些好。” 杨不识抱拳道:“这位医姑,辛姑娘顾虑,其实不无道理。”王萍冷笑不已,道:“说来说去,那还是怕我与金算盘一般,奸诈阴谲,鬼谋暗划,欲使着什么心机法子诓骗汝等,是也不是? ” 金算盘双眼一瞪,斜睨她一眼,哼道:“我虽然把杨少侠与大金国的王妃骗来了,乃是迫不得以,之前与人生意,可从来没有害过人咧。正因为如此,所以信誉公道,人送绰号‘金算盘’, 与那什么‘铁公鸡’大不相同。我再是得意,却有自知之明,万万比不得你这胖蠹肥妇,就是死人也要勾上魂来,榨些好处利是,所以落得个‘勾死人恶医’的臭名声。”他有意奚落王萍, 说话阴阳怪气,果真激得王萍杀气腾腾,就要开口唾骂,说不得须臾之间,便要现将买卖暂且搁置一旁,挼袖拔拳,骈指并掌,就要与金算盘先于手底下分个真章高下、孰雄孰雌。 一旁朴医刀见势不妙,急忙扯将她的袍袖,笑道:“大伙儿今日谈得是买卖,又不是江湖高手比武论剑,何必在此小湖芳岛之上争执动手呢?损了金大侠的家私用具,择了师姊的风雅之名, 都是不好的。”王萍呸道:“不过比小池塘大得几分,无龙无仙,稀鳖寡虾,雨下大些便能淹岸,风吹得再猛也不能起浪掀涛,区区水潭,便敢妄自称湖么?偏偏这麽一个草包肚子居住其中 ,我看还是叫做草包塘更是妥贴。” 朴医刀噗哧一笑,才要说话,听王萍又道:“至于‘芳岛’二字,甚是荒谬,你展眼瞧去,不过就是水中污泥烂土累叠而成的一个破落草丘罢了,人道俊岛之时,多言‘千峰戟立,万仞开屏 ’,这草丘上哪里有千峰耸立,哪里得万仞之威,无论怎样也看不出是座芳岛呵。偏偏有个大屁股恬然安乐,索性唤做屁股坡罢了。哈哈,草包塘上屁股坡,住着无用算盘人,有趣,有趣! ”咳嗽一声,道:“不对,不对,如此好玩之事,岂是‘有趣’二字能一言概之,该说‘真正笑死人’才对罢?”口中如是,却往后退开几步。 金算盘怪笑连作,咂巴嘴巴,嘲弄道:“我是草包肚子,我是大屁股么?唐妇丰腴,尊美崇荣,但若是胖似你这般,比那猪胖些,比那象瘦些,怕是床榻板凳皆要给坐塌了,哪里称得风雅雍 容?是了,是了,你虽然当不得人家妇人端庄雍雅,但也有将军宰相的气度威风呢。所谓‘将军额头跑开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有跑马的宽额、撑船的大肚子,乃是天底下第一的气度威 风咧。哈哈,好笑,好笑,莫要将我笑死了,哎呀呀,我肚子疼,我肚子疼。”做势捧腹,坐于白石上人旁边的椅上,有意摇晃,椅子发出“嘎吱吱”声响。 王萍甩开朴医刀扶拽,一手叉腰,一手指骂,说道:“肚子疼,便去茅厕拉屎,否则此屋堂通风不利,你不住放屁,岂非将大伙儿熏死。”金算盘咬牙切齿,驳道:“便是臭屁,诸位都被熏 死了,独独熏不死你。你可知自己较之大爷我的臭屁尚要臭上一百倍么?” 二人口斗不止,彼此指摘,戳脊点梁,众人闻之,觉二人愈发说得不象话了,俱是面面相觑,相顾窃笑摇头。朴医刀大声道:“秀才,你读书多,与他们讲些道理,平息了这场争吵吧。”杨 不识登时哭笑不得,摇头道:“如此谬赞,此刻千钧之重,我可承受不起,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正爱莫能助。若论道理,他们可懂得比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