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水落石出见月明(伍)
过得约莫二盏茶的工夫,那卢先生忽是呆痴叹息,或是拔愤恨恨,这江嗔鲍真气贯入最后一处穴道,引回丹田,自觉气血运行再无挂碍,不由心中大喜。逢巧听得卢先生说道:“可惜我贪恋 这世上浮云烟华,种种颜色、翠髻粉袖、红尘紫阡皆割舍不下,否则也随你去了,也免得兄弟在九泉之下,一人孤胆苦楚,便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江嗔鲍哈哈一笑,道:“你割不下这许 多牵挂,我是好人,我来帮你。”突然拔身而起,凌空一掌就往其天灵盖拍下。 卢先生冷冷一笑,道:“妙哉,妙哉!你既然是好人,索性就替我去陪伴我师弟怎样?”盘作不动,左掌往身侧轻轻一推,身形倏忽闪开几尺,堪堪避过那当头一击。 江嗔鲍心中登时骇然,暗道这披麻戴孝的老头儿武功不错,又见之右手肘臂微微弯曲,识出是运气蓄力之式,不敢就此扑下。身体掠过亭檐之时,蓦然回招,双手捉着檐缘木角,轻轻一提, 抖身上了亭顶。却听见下面冷斥一声,卢先生道:“跑什么?就是要跑,也跑错了方向。老夫请你入地,却非教你上天。”接着脚下“啪啪”两响,草下薄瓦立时崩裂,两点寒芒从瓦洞中疾 射而出。江嗔鲍“啊呀”惊呼,急忙伸手去抄,捞得正着,不想掌心处一阵剧痛,原来接着得是两枚铁针,这长长针身周全,有交错横架着几柄双头短针,两段皆是锋利无比,便似一只针串 草扎的带尾巴铁刺猬。要接着此暗器,唯独眼疾手快,伸出手指拈住后面的刺猬尾巴,那里一处圆屁股针凸,堪能把握。江嗔鲍不意吃此大亏,又惊又怒,才要喝骂,却听亭下卢先生叹道: “你这殉葬的汉子,何必急着早死?不若安歇下来,运真气护住心脉,或能见着明日晨时最后一眼阳光,再阖然逝世,便是死也瞑目了。”说话之间,又是两个针刺猬隔顶打了过来。此番江 嗔鲍长了记性,急忙侧闪躲避,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干吗要护住心脉?”只觉得掌心流血处忽然真正酸麻,由“劳宫”穴始,一条促凝痹痛的气线贯入“合谷”,穴道殷殷突跳,不过小 半刻,便是五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夜色之下,他见五根手指指面发黑,好象被重锤砸淤了鲜血,方知卢先生所言非虚,不由怒道:“你…你这暗器上有毒?” 卢先生依旧无精打采,叹道:“毒也罢,无毒也罢,不过是送你归西的一种手段罢了,便若你去哪里游玩,可以步行,可以乘车骑马,要是水路通畅,还能够摆楫摇橹。” 江嗔鲍颤声道:“放屁,放屁,这哪里能够一样?”卢先生一掌轻轻拍在柱上,说道:“是不一样,玩笑罢了,哈哈。不过我观你尚有内伤负身,是不是?这便更麻烦了。” 杨不识与罗琴面面相觑,暗道:“怪哉,这卢先生素来自负得紧,以为自己武功除却不及‘六绝’,也足以笑傲江湖、睥睨群雄,如何今日反常,也用暗器伤人?”天下武功一道,兵刃器械 、拳脚内功、暗器各占一属,暗器种类极多,便是当真使来,也无甚违迟江湖规矩,但若是在暗器上淬毒,那便是遭人唾弃,极尽卑鄙无耻之事。卢先生武功高绝,昔日与余先生依凭各自本 领闯荡武林,鲜有对手,按说原不该如此,自陷泥淖、自毁声名才是。因此杨不识与罗琴见他懒洋洋地靠着亭柱上,先后连发四次毒针,尽皆错愕不已,饶是杨不识聪慧、罗琴伶俐,两人相 视之下,那也是大眼瞪小眼,对之怪异举为百思不得索解。 江嗔鲍心惊肉跳,不觉破口大骂,卢先生不慌不忙,道:“此毒厉害无比,传延甚快,你果真要想早死,只管蹦闼跳跃就是。”江嗔鲍分明察觉气线从“合谷”穴出,贯入“外关”、“四渎 ”,脸色铁青,就在那草亭顶上坐下,伸指按捺“小海”一穴,心想:“乘它还未侵入此处,先护住经络才是。”心念如是,听下面卢先生嘿嘿一笑,颇是狰狞阴鸷,冷冷道:“此毒见血生 毒,十分怪异,寻常封血驱毒之法,对它根本没有半点效用。”江嗔鲍闻之,几乎魂飞天外,惊问道:“你,你说什么?你,你休要吓我。”他脾性暴戾,身材矮胖,最恨别人说他看似草包 窝囊,因此无论何处,总要作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或是狠巴巴、凶霸霸的模样,开口张口之间,蛮言横语极多,却从来不曾说道“休要吓我”、“莫来唬我”之言,此刻不禁脱口而出,足 见卢先生一席话,足足撼之心魄,竟再也矜持逞威不得。 卢先生忽然桀桀怪笑,道:“有趣,有趣,不是说了此毒乃奇毒,那用毒之人自言其配制于西域雪山之中,秉性极寒,最能见血繁生,促血为毒。你在一个大毒肉缸里胡乱点穴,其实又有何 用?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此言一出,江嗔鲍如受雷亟,喃喃道:“我是大毒肉缸?我的血如今变成了毒?你,你--”一连说出七八个“你”字,陡然双目精光暴射,大声道:“胡说八 道,胡说八道。好,好,我中了毒,救不了了,好歹也要把你拉上,大夥儿一块去陪你那死兄弟。”言罢翻身下亭,双足甫一沾地,膝盖稍完,腾腾便向卢先生扑去,双臂左右抡出,击打其 颈脖要害。卢先生却不躲闪,眼看拳到,左手在空中画一个拳,手腕压下,正将一只拳头勾住,右脚顺势踹出,不偏不倚贴在了江嗔鲍的肚子上,往外一送,喝道:“滚开。” 江嗔鲍只觉得一股偌大劲道传来,把持不住身形,“蹬蹬蹬”朝后退去,不过数步,“扑通”跌坐地面。念秋和尚离开之时,那竹桌板椅并非带走,受他如此一撞,匍散轰然。江嗔鲍才要爬 起,眼前一黑,四肢却提不起丝毫气力,周身穴道,隐隐突跳,胸口心跳极快,便是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卢先生叹道:“愚夫,愚夫,如此心脉也大损难补,明日阳光你是看不见了,还是 抬头望望天际月色。黄泉路上想必黑暗,你一路好走。” 就见那江嗔鲍渐渐心神大乱,大吼一声,却吼尽无势,反举手往自己的身上狠狠抓挠,身上的袍子抓破了,皮肤流出血来,也悉数不顾,只瞧得杨不识与罗琴胆战心惊。罗琴胆色虽大,毕竟 是女孩儿,只瞧得恶行不已,听江嗔鲍咆哮愈发阴恻,便捂住耳朵不听,将一个脑袋埋在杨不识的怀里。杨不识也是战战兢兢,心想:“卢先生说他中的毒能够见血生毒,却与先前乌大哥所 中之毒秉性类似,难道会是同一种毒药不成?”思来转去,又觉得哪里颇是不妥,究竟何处不妥,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就见那江嗔鲍便连抓挠吼叫的气力也消耗殆尽,一个身体若搁浅的大鱼一般,躺在地上,有气无力挣扎。须臾便是挣扎的余劲也没有了,喘息渐微,呼多吸少,四肢偶尔抽搐。 卢先生叹道:“走吧,走吧,这毒针毒药,非我所有,你便是死了,也莫将这笔大仇填入我的恶帐。”将膝上灵牌端端正正摆置亭中破裂石板之上,低声道:“师弟,此人陪你来了,可惜他 一身恶毒,却不知到了阴间,可会是一身的恶臭。”忽然哈哈大笑,又道:“你与他臭味相投,岂非不再寂寞,说来说去,哥哥的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哥哥杀了他,乃是做了一件好事,对 也不对?”江嗔鲍模模糊糊听得他说道什么“杀了他”、“一件好事”云云,面露一丝苦笑,眼珠子瞪了两下,四肢摊开,再也不动一动。 卢先生瞧了他尸体良久,微微摇头,扭头走出亭外,径奔大岩石而来,离得尚有二三丈远,歇止脚步,喝道:“还不出来,难不成也想要尝尝毒针刺猬的厉害麽?”杨不识与罗琴相视点头, 手牵着手走了出去。卢先生脸色本极难看,一手抱着灵牌,铁葫芦虽未从腰间摘下,然内气贯入另外一掌,稍有不合心意,就要杀人,待看清楚面前少男少女,不觉大为愕然,脸色竟缓和了 许多,冷笑道:“原来是你们。”左臂探出,将灵牌高高举起,道:“汝杀父仇人就在这里,可惜也已经死了,一条断命,一缕亡魂,你还怎样咧?恨火燎燎,莫不是要对我迁怒报复吗?老 夫却也不惧。” 杨不识慨然一叹,摇头无语,他瞧着卢先生,卢先生瞧着他,四目相对,俱是呆呆怔怔,如愁云怨雾尽裹其身,擢拔不能。罗琴轻轻挽着杨不识臂膀,上下仔细打量卢先生,不觉冷笑道:“ 你以往留连于烟花柳巷、怡红翠屏之地?最怕别人说你年大老迈,却罔顾风流,为何此时又肯自称是什么‘老夫’了?”但见他双鬓愈发华白,乱胡戟开,脸色也苍老衰迈了许多,心想:“ 此人素来驻颜有术,不想今日再见之,他竟苍弱如厮。岁月痕迹、春秋斑驳,在他脸上也能分明了无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