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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南下赣地(20)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闫胜,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剑”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闫胜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闫胜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闫胜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闫胜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闫胜在屋瓦上并肩而坐。闫胜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闫胜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冥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闫胜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闫胜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冥剑派。”

闫胜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巫丹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巫丹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巫丹』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闫胜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巫丹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巫丹更强!

王守仁见闫胜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黑莲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闫胜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闫胜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闫胜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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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闫胜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闫胜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闫胜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闫胜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闫胜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闫胜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闫胜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邢猎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闫胜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长安跟巫丹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闫胜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范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连洲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邢猎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闫胜想到从前成都駡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长安的事情,也令闫胜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闫胜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连洲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巫丹与我的仇怨。”闫胜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冥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葉辰,亦是趁我师父赫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闫胜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闫胜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闫胜的灵魂。

闫胜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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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巫丹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闫胜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冥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闫胜:“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闫胜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闫胜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闫胜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闫胜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闫胜,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闫胜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川岛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东瀛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邢猎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尤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巫丹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川岛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川岛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佟晶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川岛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

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佟晶在窗前焦急地看。

川岛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

川岛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川岛玲兰取出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川岛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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