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南下赣地(143)
尹英峰微微一笑又说:“只要阻止得了这妖怪,并能解救童姑娘,我这条老命算得什么?此事你绝不要向他们泄露,他们定必不愿接受。”
范秋桥看着师尊那瘦猴似的身躯,眼中却如看见巨人。他明白师父的意愿,只能点点头。
邢猎、圆性和练飞虹三人并排站在擂台旁的江边,远眺正扬帆航行的货船。“邢猎,我很羡慕你。”练飞虹看着江水,说时不禁抚摸已没有了耳朵的左脸:“我多么希望,五天之后上这擂台的人是自己,亲手洗雪这耻辱。可惜我不行。”
“你错了,老头。”邢猎说:“这一战,你也有一份。”
这十天以来,练飞虹反复向邢猎巨细无遗地描述当晚与雷九谛丛林之战的情形,小至每个微细动作都不放过,以分析雷九谛作战时的习性和倾向。邢猎心里已有好些头绪,只是还没有思考出应付的战策。这些情报随时左右这一战的结果,练飞虹的功用不能忽视。
另一边圆性说:“你记得那天我说过的话吗?‘假如你身上的伤全好的话,足以跟雷九谛一战!’我现在仍是这般相信。
“论整体武功修为,你当然还未及雷九谛。但就只有你那招舍身技‘浪花斩铁势’,足与任何高手一拼。你先前受着伤,这刀招其实还没有发挥至尽,所以我才这样说。现在就看你到底康复到什么程度了。”
邢猎再次运劲,检査自己的左肩跟右膝。腿膝还比较好,但左肩痛楚仍在,他未确定真正上场时,这边手臂到底能用多少力量?七成?六成?但至少已远比先前优胜。
而之前就算只凭一手一足,“浪花斩铁势”亦未尝失手。
这在生死关头意外体悟的刀招,到底还有多大的潜力?多少的变化?邢猎不是没有思考过。但一天未确定身体能否做到,一天都是空谈。
而这次,又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我们回去吧。”圆性说时拍拍邢猎的肩:“我还要争取光阴,好好用‘易筋经’折磨你的身体。可别以为比养伤要轻松啊。”
邢猎左右看看两人。有这样的伙伴,是天大的福气。
圆性和练飞虹正要动身,邢猎却指向江上的帆船。
“那时候在四川,我们就是坐这样的船离开。我、闫胜、阿兰,还有佟晶。可以说“破门六剑’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江水反映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瞳里。
“狠狠把那个家伙打倒,将佟晶接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找阿兰。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破门六剑’,必定要再齐聚一起。”
殷小妍垂头凝视跟前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已因风吹雨打而显得模糊的大字:
道不远人。
她回想那个寒夜,就坐在这片石碑上,侯英志教她寻找天空中北斗星的情景。
她仰起头,此刻看见的却是一片密云的阴天,跟回忆截然不同。
她的心情亦然:那一夜,她仍不知道自己对侯英志已经有了感觉,仍以为自己一生只会喜欢姚连洲一人。
现在她的心却乱如天上的卷云。
石碑立于“遇真宫”东南面一片广阔的斜坡空地之上,碑旁就是通上山的路径。
在殷小妍身后聚集了数百人之多。一批带着孩子、背着细软的女眷都围在她旁边,共有三十余人;另外是四十来个年纪甚轻、刚入了巫丹门下还不到半年的少年弟子,许多只有十一、二岁,根本不成战力,他们也都将随同妇孺撤上“云罗舍”。
此外巫丹派大批练功致残无法战斗的后勤弟子,共计七十四人,他们都难以在与神机营的决战中派上用场。姚连洲本来想把他们都送上山去,可是七十余人一致决定留下来,与同门一起死守“遇真宫”。只有其中三十个身体较健壮的,会帮忙妇孺将一些器物粮食搬上山去,之后就会返回。
殷小妍收拾心情,不再看那石碑,回头与众女眷打点行装。身穿一袭浅色纱衣的小妍,配上纤细的身躯,令人感觉轻得好像能随风飘飞,却同时也散发一股高贵气质,众女眷都毫无疑惑地视这位掌门的女人为领袖。在妓院里当小婢,仿佛已经是前生的事情。
巫丹的孩子和女眷当然不止这数目,只是大多都安顿在山下各村落里寄住,孩子只有到了适合练武的年纪才送上山来。神机营突然攻至,巫丹派自然来不及将他们接上山照顾,这里三十几个女眷连同孩子都是当时正巧在山上居留。
留在山下的亲人,是否受到官军迫害?巫丹弟子在山上无从获知,亦担心不来。
此外在空地另一边,姚连洲带着百多名弟子到来送别,正与“云罗舍”的掌教道长灵明子交谈。
姚连洲少有对任何人谦恭,但这些旧同门的情谊却令他铭感五内。巫丹派被视为大逆不道之反贼,并遭朝廷讨的消息传出之后,巫丹多年来在各地降伏的各个道场,无一到来援救,姚连洲等虽未确知,亦猜到他们早已叛出;却在这时“云罗舍”不计从前与公孙清的分歧,伸手义助,令他格外感动。
想到这些年里巫丹建立的霸业,顷刻就树倒叶散,姚连洲并不觉得可惜。他深知那些外地道场不过臣服于巫丹的霸力,而且实力平凡,本就不足信任。巫丹派真正的根基,仍是在这座山里。
站在姚连洲身后的弟子当中,有十三个人格外不一样。他们穿的是与其他巫丹武者无异的制服,但总令人感觉气质不同,而且所带兵刃一律是长枪。他们正是葉辰从四川带回来的前涐湄派弟子。其中以最资深的杨真如为首三人,已然得到巫丹“兵鸦道”资格,穿着全黑的道服。
巫丹至今击败了天下“九大门派”之三,其中华山派弃剑退隐,青冥派全体覆灭,只有涐湄派不战自降。来投巫丹的“九大派”弟子,除了青冥侯英志外,就是这十三个前涐湄枪客,也是至今被巫丹选拔得来的外派弟子里最具实力的一群。
神机营围攻巫丹山之后,自然也有人担心这十几人是否可信赖——毕竟这些前涐湄弟子乃是败军降将。师星昊私下就提出这个疑问。
然而葉辰一口保证他们的忠诚:“我在涐湄山时已经观察过。每一个都是真心相信巫丹之道,我才把他带来的。”
姚连洲对葉辰的判断深信不疑。于是每有机会,姚连洲就将这十三人带同在身边,以带头释除其他巫丹弟子的疑虑。
杨真如等十三人岂不明白姚连洲的心思,心里更是感激。他们一一磨利了枪尖,决心拼死一战守卫巫丹。
我们绝不要第二次失去师门。
他们虽然已视巫丹派为家,但对眼前的离愁别绪全无感觉。
站在他们前方的另一群巫丹弟子则不然。他们没有上前跟妻子话别,没有抱一抱即将分别的孩子,仍然跟众多同门站在一起,只是遥遥以目光送别家眷。
可是那些目光是何等灼热。
尤其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对于妻子他们仍能够淡然处之——毕竟她们只是师门许配,并以生育巫丹下一代为目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厚;可是孩子是巫丹的未来,是梦想与野心的延续。不管怎样的硬汉,如何专心致志追求强悍的武者,仍不得不忧心自己的骨肉。他们碍于姚掌门不敢流露爱子之情,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此战非胜不可。否则孩子也没有将来。
他们的目光,姚连洲岂无看在眼里,但他只是默然不语。
是上路的时候了。灵明子与姚连洲道别,带着两个道人,拄着山杖在前头引路。
这一刻殷小妍心焦起来。她不再假装收拾行装,站直着引颈四顾,期望在巫丹武者群之间,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侯英志没有来。
殷小妍的近身芸妈将行囊挂上肩头说:“小姐,要走了。”
姚连洲这时走近过来。殷小妍内心的焦急和混乱已形于色,似乎快要哭出来——虽然姚连洲并不完全知道原因。
“你有什么想说,便说吧。”姚连洲看着她一会之后,缓缓地说。
殷小妍嘴唇颤动,心里想的,就只有此刻不在这里的那人。
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要打,好吗?”殷小妍鼓起绝大的勇气,终于问了这一句:“我们全都一起走,不行吗?”
殷小妍这句话说得不响,却足以令身边所有人停下来看着她。
姚连洲木无表情。
“为什么不走呢?为什么明明知道送死也要留下来?”殷小妍心想已经开了口,也就不怕豁出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这是巫丹派的信条,非得这样不可——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她伸手将旁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拉到跟前:“可是我们就没有说话的资格吗?我们也是巫丹派的人啊!
还有他……”小妍抚摸妇人怀中孩儿的脸:“他也是巫丹啊!就当为了孩子,一起走可以吗?”
那妇人很惊慌,不敢看姚连洲,转头瞧向站在人群里的丈夫。
巫丹派为门人许配健康的农妇生子,是希望借助遗传培育强盛的下一代巫丹子弟,所选的门人当然都是派内精英。那妇人的丈夫正是“兵鸦道”的双刀高手钟亚南。钟亚南刚满二十六岁,两年前才被承认实力而入选“兵鸦道”,虽然未及加入先前的远征大战,但一众师长都看出他天份甚高,所以被挑选为巫丹派“播种”。这儿子出生还不足三个月,当父亲对钟亚南是完全陌生的经验。
然而更令钟亚南惊奇的是这个妻子。娶妻对他来说本来不过是尽一个巫丹弟子的义务。这个又黝黑又强壮的农家女阿菊更谈不上漂亮,初见面时根本没有半点吸引钟亚南。可是相处之下他却发觉,阿菊的个性意外地温婉。每日忙于修练的钟亚南跟她共处机会不多,可是每次都感觉一股奇特的温暖——尤其当阿菊的肚子很快就怀有他骨肉之后。
有的时候,钟亚南甚至要暗自一再提醒自己:
我的生命已经献给巫丹。
儿子出生那一天,钟亚南发觉自己的兴奋喜悦之情,比成为巫丹“兵鸦道”时更甚。当然他又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我替巫丹派添了一员生力军!
此刻看着殷小妍用自己的妻儿来恳求姚连洲,钟亚南不免心潮激荡,但强忍着不流露在脸上,也不去看阿菊的眼睛。
不可以……一切都得由掌门作决……
姚连洲仍是木无表情,上前将阿菊怀里的孩子抱过来。阿菊虽害怕却又不敢抗拒。姚连洲抱着那孩子,另一只手抚摸他红润的脸,默然不语。殷小妍与阿菊都紧张地瞧着他。
突然,姚连洲单手捧着那婴孩,高举到头顶。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姚连洲的眼睛瞧着脸色苍白的殷小妍。小妍以最大的勇气直视他,眼神中充满哀求。“既然这是你的希望,那好吧。”
姚连洲说着将婴孩放下来,温柔地交到殷小妍怀抱中。
“如果这一代不行,就等下一代的巫丹,再来号称‘天下无敌’。”
他回头朝着空地上众多弟子宣告:
“我们全体撤退上山。明天就弃守‘遇真宫’。”
殷小妍流下喜悦的眼泪。她此刻抱着柔若无骨的婴儿,但心里真正想抱的,却是另一副年轻而坚实如铁的剑士身躯。
有一个身影带着蹒跚的脚步,走进“养正馆”后面竹深处。
那人越是深入竹林,脚步就越是走得顺畅,渐渐那瘸着腿的痕迹越来越少了。
此人赫然正是巫丹后勤弟子姜宁二。那本来无法屈曲的左膝,看来竟已恢复了九成,步行时关节只有少许的障碍,跟他平日拖着左足行走的姿势完全不同。
姜宁二左手则仍然僵硬地抱在胸前,像一只早已冷死的鸟爪一样。唯一的左眼透射出平时所无的锐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