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荒天盟会
直贡梯寺的主殿里，此时坐满了僧人，士兵，他们分列两侧，大殿正中佛像前的祭台此时已被撤走，放上了两把铺着绒布的椅子。
巴塔赤汗正襟危坐，另一把空着的椅子，想必是为大德额尔德尼留的。
伏离和大德的到来，开启了今晚的宴会。
“大德你和这小子去哪儿了？可叫我们一番苦等，来，将士们，先举杯畅饮！庆祝此次全歼都厥狼骑部队！”
巴塔赤汗倒像成了这里的主人，他豪迈的举起酒杯，那些随行而来的莽骨将士也纷纷将手中的酒杯高举，
“圣主可汗伟业奠基！禀祝圣主巴塔赤汗！”
将士们异口同声，伏离倒觉得有些耳熟，好像之前在他与塔兀真的“祭长生天”大会上听博尔忽唱过，说起塔兀真，伏离在目光在大殿里扫视了一番，此时他正坐在巴塔赤汗身侧的第一个位置上，恰好大德坐在巴塔赤汗身边，伏离也被大德安排在了他身侧，于是这俩人又面对面凑到了一起。
“伏离前辈，你来啦。”
见到伏离和大德进来，塔兀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刚才和大德一番谈话过后，伏离的心结算是解开了一半，心情自然也比之前好多了，于是朝着塔兀真点了点头。
“太好了，伏离前辈，你终于消气了，之前是我不对，等下我先自罚一杯。”
巴塔赤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意味深长的盯着大德，他的目光锐利得似乎要穿透这个老人。
“大德，来这里的一路上我在想一个问题，图伯特自统一以来便是达莱·大德两位首领共治一国，先代达莱活佛过世有七年了吧，新任活佛至今不知所踪，我不想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但是单凭你一人，可以代表整个图伯特吗？我印象中的图伯特，似乎没有看起来那么团结啊。你以图伯特族的立场为代价拥我为王，可以获得整个部族的支持吗？”
巴塔赤汗说完便瞟了一眼坐在伏离身侧的一位僧人，那僧人穿着尊贵的白纹红袍，右边脸上有一块红斑，正是驻守墨竹工卡的迦理迦尊者，伏离之前也见过他，但是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这个中年僧人在伏离的印象中一直保持着冷静沉着，他和阿氏多尊者十万火急的来这里求援，那个僧人却方寸未乱，有条不紊的调集军队，所以在伏离看来，这个迦理迦尊者，甚至比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德老头要靠谱的多。
面对巴塔赤汗投来的目光，迦理迦尊者选择了刻意回避，他躲开了大汗的视线，这让巴塔赤汗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巴塔赤汗所说的是图伯特族亘古以来的内部争端，曾经的伯特族被四大教派掌握，教派之间争斗连年，就比如说现在这座直贡梯寺，便是曾经白教的中心，一度被花教血洗，僧人被全部屠杀，庙宇被焚毁殆尽，那是图伯特族最黑暗的一段历史，直到黄教的领袖·宗巴喀统一了整个图伯特，才结束了这个民族自相残杀的黑暗时代，让图伯特成为北疆信仰的中心，而初代达莱活佛，和大德额尔德尼，就是宗喀巴的两位弟子，也形成了当前两位领袖共治一族的体系，而前代达莱活佛在七年前圆寂，此后便一直由大德额尔德尼一人独掌大权，这也不免让当年被揉合在一起的四大教派，产生一些不可言说的想法。
“我不想在六部集合的会议上，听到图伯特族不同的声音，大德！”
巴塔赤汗故意放大了音调，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屏息凝神的看着大殿正中的两人。这不是巴塔赤汗和大德的第一次交锋了，大德从容的转过脸来，和巴塔赤汗对视，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两人锋利的目光似乎要将大殿里的空气凝结。
“陛下，您成为北疆之王是大势所趋，图伯特族也早已放下了心中的仇恨，曾经的图伯特正如现在的北疆，迦理迦谨遵大德额尔德尼法旨，愿北疆六部皆可放下恩怨，同仇敌忾，陛下若不信任图伯特，何以与大德来到此地，难道说大军压境，是为撬开我图伯特僧人的嘴吗。”
迦理迦尊者双手合十，向巴塔赤汗低头说道，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大殿里千钧一发的紧张局面，仿佛将压力从大德那里接到自己身上，一脸严肃的大德，表情稍许缓和了许多。
大德略显惊讶的望向迦理迦尊者，他的惊讶并不奇怪，虽然表面上的图伯特是个追逐信仰的神性民族，但实际上存在各种裂隙，十六尊者来自曾经的四大教派，各自之间对于达莱·大德的忠诚度也各有不同，就比如这位迦理迦尊者，来自白教的他一度被排挤在中心势力之外，若不是逻些出事，怎么也不会想到他。
听完迦理迦尊者的话，巴塔赤汗冷笑了一下，再度拿起侍从刚刚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玛喇勒，你那点小心思早就被人看破了。恕我巴塔赤无理，来，喝酒！”
巴塔赤汗瞟了一眼身旁拄着狮头拐杖的玛喇勒，弄得那老头脸上也是一阵尴尬，估计这老头一路上没少跟巴塔赤汗出馊主意，但玛喇勒这么做并非不可取，两个部落之间的信任，不是光凭嘴上说说就可以的，要让莽骨真正成为北疆之王，单凭大德的一句话，是万万不足的。
冰冷的大殿里终于有了宴会的气氛，要说这次在直贡梯寺大殿里举行的宴会，也属实奇特，巴塔赤汗和大德两侧各是不同的场景，一面是莽骨族将士开怀畅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另一面是图伯特僧人寡淡的糌粑配酥油茶，伏离虽然坐在大德那边，不过在大德的特殊照顾下，吃上了跟莽骨将士同样的酒肉。
多亏了大德的照顾，伏离吃到了他来到沧黎之后最丰盛的一顿晚餐，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块烤的喷香的羊肉，周围有七八个小巧的银碗，里面装着各种香料，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食材，一把精致的银壶里飘来阵阵酒香，身边的侍从将泛着热气和奶香的酥油茶倒进他手中的银碗，伏离只闻了一下，就觉得浑身舒畅，在物资匮乏的永夜，他何时见过如此美食。一口温暖的酥油茶入腹，再用桌上配发的小餐刀割下一块滋滋冒油的羊肉，吃着吃着，伏离居然傻笑了起来，但转眼间，两行眼泪悄然从他眼角滑落……
诚然，美食是可以让人幸福的落泪的，但伏离的泪水中，或许还藏着他对“黄泉村”的遗憾，那些苟活在黑暗里的伙伴们，直到最后，也没有吃过如此丰盛的食物……
“伏离前辈？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塔兀真见到伏离偷偷抹泪，关切的问道，伏离赶紧摆了摆手。
巴塔赤汗一杯接一杯不知喝了多少酒，似乎还不尽兴，所幸让侍从拿来装满酒的皮囊壶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
其间有图伯特侍者向大德悄悄通报：“墨竹工卡城里的存粮已经全部消耗殆尽，完全不够配给巴塔赤汗带来的五万骑兵。只能将牧民家的牛羊几乎都宰光了，才勉强够数。”
“谁让你动牧民家的牛羊了？！”大德一脸震惊的看着侍者，侍者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怯懦的瞟了一眼旁边的迦理迦尊者，大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迦理迦尊者正低着头闭目养神，大德脸上的震怒随即淡了下去。
大德无奈的扫视了一下大殿里畅饮正欢的莽骨将士，谁也不知道这个老头现在有多心疼，一个城的口粮仅仅只够供这支军队一餐饭食，但心疼归心疼，正事还是要做的。
酒过三巡，大德命侍者将面前的餐食撤走，随后带来了六本黑色绸缎包裹的帖子。
“巴塔赤汗陛下，这六本函帖我早已备好，今日当你之面，由我亲自手书，以此贴邀六部共襄会盟盛举。”
大德正儿八经说话的样子还是挺庄严的，只见他提笔在金粉里沾了一下，然后在黑色的帖子上疾书。
“至都厥族 无上君主——白海之主·白狼王·阿史那汗：
今据七曜北伐，以年逾五载，战事连年告急，但北疆诸君仍未觉寒凉，狼居胥山危在旦夕，此地陷落，无异门户洞开。
陛下坐拥白海三千战船，座下精锐狼骑无数，若能与陛下共襄会盟盛举，乃贫僧之幸，北疆之福，无边众生之造化。
已至生死存亡之秋，大德额尔德尼——罗桑·曲吉坚赞 敬上。”
“至斯波勒克族 无上君主——雄鹰领主·百兽王·拓跋承豪帅……”（豪帅，斯波勒克族首领的称呼，类似于都厥莽骨称汗。）
“至尔玛族 尊敬的五大“释比”……”（尔玛族没有唯一的领袖，由五位象征着宗教和智慧的“释比”分别统治各个区域。）
“至肃慎族 最高领袖集团——都勃极烈，君主——完颜旻……”（肃慎族在君主的权利之上，设有“都勃极烈”，用会议制中和最高权利。）
大德用对应民族的语言和图伯特语各写了一遍，差不多的帖子一共写了六份，其中也包括莽骨和图伯特。
“呵，就凭这几行字，都厥那老东西恐怕没那么容易请来吧。”巴塔赤汗拿起大德写给都厥首领的帖子，嗤笑了一声。
“这封帖子我会亲自去送。”
大德写完之后便站起身来，矮小的个子在巴塔赤汗面前仿佛仰望“山峰”，他貌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巴塔赤汗略感惊讶。
“大德亲自去送？你的意思是让我莽骨大军随行？”
“不，带几名僧众便足矣，还有，这小子，正好将他从极北白海送出去。”
大德说着便望向伏离，巴塔赤汗的视线也随之而来。
“这个……我们日后再做决断。大德，您要亲自去极北白海，不是正中那帮狼崽子下怀吗，到时候他们再以你相要挟，这六部的联盟怕成了一纸空谈。”
大德看着那六本字迹未干的帖子久久没有说话，他深邃的目光仿佛也是穿透一切。
“风暴正在都厥上空凝聚，“狼族”正在经历历史上的至暗时刻……”
“你说什么？”
巴塔赤汗没有明白大德的意思，追问道，但大德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他。
“陛下，请为那即将到来的加冕悉心准备吧，您将成为北疆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帝王……”
大德等六本帖子上金色的字迹干透，便将那六本帖子合上，然后依次整齐的排列在桌上，重新拿起笔，似乎要写封面。
塔兀真和伏离坐在下面，伸长了脑袋盯着大德，他们彼此并不知道，他们正在见证历史的一刻，不久的将来，这六本帖子会被送到掌握着北疆至高权利的君王手中，当君王们向一点汇集，这个世界最强的两端，便将展开一场翻天覆地的征伐……
老人缓缓下笔，云淡风轻的在六本帖子上分别写下……
“荒天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