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鸿鹄
西安州北有木根山,连着一片荒漠,长城修筑时连接了西安州和薄骨律镇两地,中间有几处盐池,散落在长城女儿墙瞭望不尽之处。
此时此刻,众人却越发沉默——应当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每每撩开窗帘远望,看到远方凝成一个黑点儿的慕容擎的队伍,顿觉口中干涩,心中酸涩,实在难以言表。
盐场上零零散散地散着几人,正对着蓬勃朝日与生活报之以歌。
宁宁见气氛压抑,人人面上皆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忙问道:“你们听,他们唱的什么?”
半晌后,陆瑷抬起了眼睛,和着盐场上的人的声调,重复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慕容擎微微侧过了头,目光略过身后的囚车。
“殿下有吩咐?”他问。
靖王的声音倏然而止,过了半响,才道:“…没什么。”
慕容擎看了看身后的盐场,和远处跟了囚车一路的马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凌太一望着长城后的木根山,眼神有些复杂地对慕容擎道:“大将军…”
慕容擎并未看他,只将头转向前方,“嗯”了一声道:“知道。”
天子有令,在出西安州外三十里处木根山处置靖王拓跋流。
大魏地势东低西高,这一路走来,人渐渐登高。
慕容擎打了个手势,身后虎贲会意,牵拉着那辆囚车自官道旁拐入长城道。
“不好!他们变道了!”眼神最好的柏英突然指着远处惊呼,“快!跟上!”
车内诸人皆是一惊。
大家都不是蠢人,这行的好好的官道突然拐了个弯儿,不消多说也知道慕容擎想要干什么。
自古以来处置王公都有礼仪规格——挑日子挑时辰暂且不说,选址上慎重,有身份的人还需远拜近迎,就连席上吃什么都有讲究…
“好好的王爷不做,非要赌一把…自找的!”陆瑷跪在车门旁声嘶力竭地让马夫往前赶,末了又添了句,“我…也是自找的!”
人处于风月中,又有谁不是自找的呢?但凡心底有一丁点儿的看他不上,也不至于此。
可谁让自己满心满眼都是他呢——说出来的确有些丢人,可这便是事实,只有切身体验过一遭情爱的人才明白这是何种感受。
她疯了似的催着马夫赶快些,可近日来一直在赶路,马儿早就疲了,再鞭打下去,不仅追不上,于他们亦有危险。
九斤则在一旁一直劝:“说不定大将军打算抄近道走,您不要将事情想得太糟。”
可陆瑷心头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失去金金,我不能再失去他了…”陆瑷夺过鞭子狠狠地抽了马儿两下,那马吃痛,奋力向前,一直跟到了木根山长城关城的入口处。
随慕容擎而来的虎贲军守在关城下,见这辆马车并一干家仆奔赴而来,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亮银长枪。
陆瑷第一个跳下了马车,不顾森然枪尖对准了自己,不管不顾地就要上前。
九斤和柏萍等人吓了一跳,赶紧将人往后头拽。
“让我见他…求求你们让我见他…”陆瑷哭求道,“我想见他啊…”
不知何时,她的力气变得极大,九斤等人合起伙来居然拉不住她一个。
黑压压的虎贲军中走出一个人,正是凌太一。
凌太一知道眼前人是陆银屏的三姐,态度放软了些,开口道:“你…你回去吧,今日你来,我们当没看到就是。”
随后他又低声对左右道:“这位是贵妃的姐姐。”
陆贵妃宠贵在外,虎贲们自然不敢不卖这个面子。
然而陆瑷此刻哪里还顾得了什么面子?
正是所谓面子,才让她在这段情意中盲目自负,事事都以为自己能抗,结果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人终究只是人,世间也只能来走这一遭。千千万万个人中,有多少人能一眼钟情的?又有多少人一眼钟情的人也钟情于自己?
或者说,她本就不完整,直到遇上他,才成了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么这段缘分不可谓多见。
既不常见,何不把握?就在现在,就在此刻,起码生时同衾过,死时亦能同穴。
最懦弱的姑娘不顾旁人的惊呼,越过了兵刃,奔上关城。
关城远处站着两个身形相似的高大人影,一人重枷杻镣在身,另一人握住了腰间的长刀。
长日如练。
靖王登上关城之后,看着不远处的木根山,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西安州三秦要塞,我年少时曾路经此地。”他指着木根山道,“我纵马而过,见木根山上燃有炊烟,那时马疲人倦,我实在乏累,便想着若我是木根山上的猎户,此刻应是儿女绕膝,妻子在灶间忙碌了…”
慕容擎静静地望着他,并没有说话。
靖王低下头,笑了笑道:“然而我只能是想想了。”
慕容擎单手握住腰间长刀,低声开口:“殿下后悔得有些晚。”
靖王却摇头。
“自我事败起直至上囚车,都不曾后悔过。先帝育有三子,我是长兄,生即为王,一切理应是我的。”他望着木根山道,“元承年幼,元烈孤僻,我没有道理不保护他二人。只是一朝见龙女忽而化为蛟龙,恨起东宫,手足情断,这才酿成今日下场。”
刀刃缓慢出鞘,带着凛然寒光。
“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慕容擎依然平和地望着他。
靖王却不惧这寒光,只垂下头,想起昨晚上哭得妆都花成一团的姑娘。
“她为我而来,这一路也不曾给你添麻烦…”他笑了笑,“放过她。”
慕容擎点头,沉声道:“好。”
刀刃铮鸣呼啸而来,迅疾如雷,划过靖王身前。
使刀的是百人难挡的慕容擎,所以不会让人感到痛楚。
冰凉的刀刃划过肌肤,割破筋脉。
拓跋流想的是——果然没有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