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新生(贺岁团圆章)
鲜血嗒嗒地滴在地上,汇聚成一小片暗红。
靖王猛然抬起头,不解地望向慕容擎。
“陛下口谕:‘意图谋反,罪应当诛。然王公之尊,幼年任重,手足之情,不宜轻折。加恩赐令废一手足,终身不得入京。’”慕容擎收回了刀,将靖王的杻镣解开,面无表情地道,“原要再废殿下一足,但陛下又说‘幼时大哥常背朕掖庭采橘,若废一足,还要如何负人前行’,于是只废殿下惯用刀枪之手。”
拓跋流垂眸看向自己右手手腕——鲜血淋漓,筋脉已断。
心脉却在渐渐复合重生。
他低下头,口中喃喃:“元烈…”
慕容擎听到远处的脚步声,偏头望去,见关城上的陆三小姐正不管不顾地拼命朝他们这处奔来。
“数年前北伐,陛下曾问我为何手足之情皆败于争嫡夺位,我难以回答。可前两日离开时,陛下又问我:若从他开始改变,那么以后大魏皇室是否可以兄友弟恭?我亦没有回答,于是陛下央我来问您。”慕容擎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殿下,您认为呢?”
靖王堂堂九尺丈夫,此刻左眼却滑出一滴泪来。
“可以。”他道。
慕容擎稍稍仰起下巴,上翘的嘴角弧度更弯了些。
“这个答案,我会向陛下转达。陛下还备了一份大礼,稍后会有人奉上。”慕容擎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陆瑷,笑了笑又,“殿下素来是孤绝之人,既然已知后悔,便从今日起珍重。”
说罢,慕容擎转身离开,同时与陆瑷擦肩而过。
陆瑷扑进靖王怀中放声痛哭。
“你没事儿…告诉我你没事儿…”陆瑷呜呜哀嚎道,“大将军将你怎么了…”
拓跋流左手拥着她,右手则垂在腰下,鲜血尚还在淌,看着吓人了些,于性命倒是无碍。
“没事了…没事了…”他紧紧地拥着她道,“已经过去了…”
陆瑷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从他怀中睁开,一低头便见到了他鲜血淋漓的右手腕。
“这是怎么了?!”她惊问,“你的手…”
拓跋流浑不在意,单手托着她的臀将人抱起又放下。
陆瑷以为他被吓傻了,正在发神经,紧紧地攀着他的脖颈不敢撒手。
“小伤,我用另一只手也能抱你。”他抚着她的背道,“没事了…陆三…别哭…”
陆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听他说没事,心头积郁的那些难过似乎都消失了一样。
慕容擎带着虎贲迅速撤离,九斤等人见此情景,哭哭啼啼地准备上去收尸,却意外地发现人好好地站在女墙边,甚至不顾礼仪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狎昵。
九斤眼含着热泪地问:“主子没死啊?”
靖王劫后余生美人在怀,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冷不丁被这浑话煞去了一半风景。可他知道九斤也是拖家带口地跟了自己一路,骂也不是气也不是。
宁宁捂住了九斤的嘴巴,憨憨地朝他们笑了下,道:“不怪他…我们在下边等得着急,虎贲一撤第一个上来了…他也不好受,天天夜里都在哭…”
九斤脸一红,偏头望去了一边。
柏萍仍有些不安,担忧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大将军的人怎么走了?他们…还会折回来吗?”
柏萍从开始便知道主子同靖王在一起,她见识到二人之间的纠缠与不易,不信天子竟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陆瑷将头埋进靖王怀中,不敢听他说答案。
靖王鲜血淋漓的右手手腕被朱氏和柏英照料着,左右依旧轻抚着她脊背,对柏萍道:“不会,元烈说到做到,只是…”
他低头看了陆瑷一眼,苦笑道:“只是今后我不得入京,又是庶人,恐怕给不了你什么了…”
男子的无奈总是与现实紧密相连——陆瑷是自小锦衣玉食的贵女,他十分担心今后粗茶淡饭的日子会消磨她对自己的爱意。
陆瑷没抬头,闷声道:“我原先认识你时,你不也只说自己是个花匠?那时我可图你能给我什么了?”
纵然平淡或许会消磨多数人的爱意,可一开始便做好这种准备的人不是——因为总有人从始至终一直在奔着它而去。
靖王又是一阵儿地心酸——这样好的姑娘,没名没分地跟了他这样久,而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眼下有了这样的机会,怎能不加倍地补偿她?
“是。”他展颜道,“我的陆三是最好的姑娘。”
破镜再重圆,险处又逢生,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再也不避讳旁人,甜言蜜语不断,齁得跟在一旁的人不时干呕。
靖王的手腕暂时止了血,可毕竟断了筋,众人无法处理。
“接是能接上,只是以后难抗重物。”他道,“无法承重而已,还有一只左手…倒也不算废人。”
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骤然被移去,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迷茫。
柏英年岁小,见突然沉默下来,便问道:“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哪儿?
靖王被削去爵位,且不得入京,如今要去哪儿真成了一个问题。
陆瑷倒是不担心——只要他在哪儿,自己就在哪儿。
“此地尚属在西安州境内,北是沙漠,南是富平,往西则是薄骨律。距离这里最近的城池便是西安州…”他思索着,又问陆瑷,“你想去哪里?”
陆瑷正要答,却又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众人忙向外看,见一队足有百人的禁军队伍停在他们跟前,心中皆是一惊——莫非天子前头只是说说而已,还是要杀人灭口?
陆瑷惊慌地抱紧了拓跋流。
“元烈不是那种人。”拓跋流安慰她,二人一同下了车。
禁军齐刷刷地收起兵刃,策马让出一条小道,亮出护卫在中间的一辆双驾马车。
马车上走出一位中年女官,模样浅淡平庸至极,正是从前潜伏在慕容太妃身边后来又入了徽音殿侍奉的女史石兰。
石兰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棉包,缓缓地走到靖王跟前。
“魏人有讲究,远行不走回头路。殿下可向西而行,去薄骨律。”她说着,将怀中的棉包双手奉给他,“殿下,珍重。”
说罢,石兰转身上了马车,同禁军一起撤离此处。
陆瑷望着他手上小小的棉包,嘴唇有些发颤。
拓跋流用臂膀将棉包拢在怀中,看着沉睡在其中的小小幼儿,颤声道:“这是…”
“金金!”陆瑷喜极而泣,“是咱们的儿子…我以为他…”以为他已经被天子处死,没想到竟然暗中命石女史又送了回来。
她摸着孩子的小脸,见他眉目舒展,双颊红润,睡得正香。
靖王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按常理说,老二绝对不会也不应当将孩子送还给他们。
可转念一想,他既然决定放了自己,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呢?
只是…孩子…
从前疲于奔波,后来以身试药,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孩子的拓跋流臂弯中却突然多了这么个小不点——他太娇弱了,整个人就这么一点儿,连呼吸声都是浅浅的,居然是他和陆三的孩子。
他的手指连着心尖都在颤,小心翼翼地触了下儿子的脸。
金金蹙了蹙眉,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后继续睡。
稚子尚在美梦中,不知抱着自己的是何人,却睡得无比踏实沉静。
陆瑷失而复得,也不敢打扰了孩子休息。又担心外面风大会吹伤了人,二人便一道回了车内。
不知前往何处的他们也有了新的目标——薄骨律镇。
九斤扶着主子和小主子上了马车后,自己和宁宁站在车下,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拓跋流注意到了他,又怕吵醒了孩子,蹙眉低声问:“你不是来寻我的?不跟我走?”
九斤有些扭捏,被宁宁狠掐了一把后,才吞吞吐吐地道:“主子…您得保证…保证再也不惦记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曾经的靖王殿下好他人妻妾,也不怪九斤有点儿害怕——他一个人还好,可自家媳妇儿跟着呢,他不得不提前问一声。
拓跋流妻儿在怀,听他又掀自己老底,气急败坏的同时又掺了些赧然。
“多长时间的事儿了…收起你那防备心!”他说罢,悄悄觑了陆瑷一眼,见她嘴角有些不高兴地耷拉下来,想来是想起从前发生的不快之事了。
如今已不同于以往,他边催九斤上车,边借着熟睡中的儿子的光去哄人——从前他笑话两个弟弟被女人牵着鼻子走,没想到自己最终也变成了这样的男子。
略显拥挤的马车缓慢地向西行在官道上,两侧是数里盐场。
晒盐人迎着朝日唱无名歌谣,第一句是“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最后一句是“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