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年贺岁番:胭脂虎虓
但凡钟鸣鼎食之家,总有自己一套规矩——三岁诵《孝经》、六岁诵《论语》、十岁诵《尚书》、十二诵《春秋》、十四诵《礼》,如此进学,渐训以至成人。
自打瀛州大儒李璞琮收了定州崔渐之子崔煜为学生后,慕名而来之人源源不断。
可惜高门也自然有高门的讲究,除非世家子弟,普通人轻易入不得他门下。
夏老夫人看了看自家几个孙子——年岁最大的裴慕凡也才十三岁,倒是同崔煜差不多年纪,可以一道进学。
只是…
“我也要去!”陆银屏摔了手上的布老虎,嚷嚷着道,“表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夏老夫人好言劝说:“去那里做什么?天天念书,倒不如在家里陪外祖母玩…你不是想要双东珠子做的鞋?正好东海那边送了三斤过来,只要你不嫌沉,全镶你鞋头上…”
陆银屏根本听不进去,嘴巴一咧开始哭。
真哭掉眼泪,她不掉眼泪,就闭着眼睛咧着嘴干嚎。
知道她在装哭,可夏老夫人实在拿她没办法——谁叫孙辈里在自己膝下的就这么个女孩儿,疼都来不及,怎么能不满足她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呢?
夏老夫人实在头痛,便对站在一旁的玉姹道:“你去将慕凡叫过来。”
玉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陆银屏听见了这句,知道外祖母已经心软。可不达目的绝对不能妥协,依旧扯着嗓子嚎。
“心肝…我的心肝…”夏老夫人将她拥进怀里,“去那里作甚,男男女女混在一处上一个茅房,成何体统?!还是在家好,外祖母教你念书,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咱不吃那个罪…”
陆银屏嚎得更大声了。
夏老夫又劝了一通,仍于事无补。
裴慕凡进院子时便听到里头的动静,疑惑地问玉姹:“小四这是又想要什么了?”
玉姹眼波盈盈,笑着解释:“四小姐想要同您一起去李大家那儿,老夫人不让呢。”
“她才五岁,字都识不全,还想凑这个热闹?”裴慕凡边走边道,“不过,祖母既然要你唤了我来,应是允了。”
二人一道入了房内,果然见哭得响彻天际的陆银屏和手忙脚乱的夏老夫人。
陆银屏一眼角余光扫到裴慕凡,边哭边盯着他瞧。
裴慕凡正要对夏老夫人行礼,却听她道:“礼数免了,你快来劝劝你表妹,她最听你话。”
“她哪里是听孙儿的话。”裴慕凡走过去,无奈地笑,“她是见谁长得清秀便愿意同谁说话。”
陆银屏瞧着他离得近了,哭声便小了些。
裴慕凡捱近了她问:“你想要同表哥一起去李大儒那儿?”
陆银屏止了哭声,点点头。
“可李大儒不像你外祖母这样好说话,什么都能纵着你。”裴慕凡又道,“卯时就要起来念书,酉时才能回去睡觉,课业也不能落下…这些你都能忍?”
陆银屏有些打退堂鼓。
瞧她模样倒是有些不愿意,夏老夫人稍稍放下了心,然而听裴慕凡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去那儿也有不少好处,便是能碰上不少的人。我听说崔家谢家有几位年岁不大的公子准备去,也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没等他说完,陆银屏便高声道:“我要去!”
裴慕凡笑了笑。
“本来都不想去了,你非要惹她!”夏老夫人气得打了他一下,“明知这是个色胚子转世,看见模样好的便走不动道,你偏偏要加这么一句…等小四再大些与你做亲不好?你怎的将她往别人那里推?!”
裴慕凡笑意更深:“小四脾气太冲,一般人降服不了,起码我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我不叫小四!”陆银屏气得直蹬腿,“我有大名!”
商议好了她要进学的事宜,夏老夫人抹下一张老脸去求李璞琮。
所幸李璞琮同夏老夫人一样,不喜鲜卑人,想着壮大汉家高门才广收弟子,陆银屏年岁虽小,可到底是跟在夏老夫人身边长大的姑娘,初见李璞琮时的礼仪挑不出毛病来,倒让他颇为欣慰地接纳了这个女弟子。
“年岁太小了,便让她做他们的小师妹,好歹有个照应。”李璞琮道,“旃檀眼下还未来,不然他二人倒是有话说。”
彼时陆银屏还不知崔旃檀是谁,然而只看到李璞琮身后跟着的那名少年。
那少年长着一双丹凤眼,模样倒是俊俏,只是眼睛微微浮肿,露出下三白。即便穿着素衣,却依旧让陆银屏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名少年微微一笑,上前想要牵她的手:“师妹好。”
李璞琮介绍道:“这是你师兄,崔煜。”
陆银屏想将手缩回去,可又怕老师会觉得不礼貌,便忍着不适将手递给崔煜。
崔煜牵着她的小手参观李璞琮所建庠序,趁人不曾察觉时重重一捏,捏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
“师妹别哭。”崔煜倾身贴在她耳边道,“在这里,你哭一声可就要挨打了。”
陆银屏想要逃离,无奈崔煜力气太大,她实在挣脱不开。
崔煜将她领到了自己的住处,陆银屏搭眼一瞧,见院内松竹奇珍无数,清一色均是栽在金漆大理石盆内。屋内皆是成套香楠木桌椅,地上铺着数块熊虎毛皮。
崔煜未脱靴,脚上还带着泥土便踏过了那一整张虎皮。
“我听你家人喊你小四。”他将一大块沉香投入紫金狻猊炉内,笑着道,“以后小四可以常来。”
陆银屏心道鬼才来你这。
两名女婢上前,半跪在崔煜脚边,想替他脱下鞋履。
崔煜本是在笑,看到她们之后不知为何眉头一蹙,伸脚踹在其中一人胸口上。
陆银屏惊呼:“你踢她做什么?!”
崔煜睨了她一眼,咬着牙道:“我见到鲜卑人便烦。”
那被踹倒在一边的女婢默默起身,垂着头从陆银屏身上走过。
陆银屏这才瞧见她的脸——白面皮儿,细长眉,薄嘴唇,睫毛像扇子似的遮住了浅金色瞳仁,有些惊心动魄的漂亮。
陆银屏倒也不在意——她并不喜欢长得比她还漂亮的女子。
崔煜同裴慕凡属同年出生,陆银屏不与他们一处上学,如此一来便少了不少见崔煜的机会。
不过,陆银屏倒时时能看到那两名女奴。
她们时常被崔煜呼来唤去,日日不停往返于学堂同崔煜住处之间,久而久之,她便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一个叫檀奴,不会说汉话;另一个是被踹倒的那个,名唤秀奴,能说一口好京话。
一日,裴慕凡急着出门,却还有课业要留给崔煜誊抄,便央了表妹帮忙送。
陆银屏本不情愿,因她并不想看到崔煜,可是在架不住裴慕凡的软磨硬泡,便只能只身一人去了崔煜的住处。
她敲了好半天门都没见有人,正要走时,檀奴哆哆嗦嗦地替她开了门。
檀奴鬓发凌乱,不会说汉话,只跪在她身前,指着里面不停地流泪。
陆银屏感觉不太对劲儿,迈着小短腿朝里奔。
门一打开,便见到崔煜正拿着一只烧红的烙铁烫在秀奴腰上。
皮肉烧焦的味道同炭烤无二,细微的区别便是这次没有撒料。
“你疯了?!”陆银屏冲过去扑倒崔煜,不管不顾地薅他的头发,“你这是凌虐!”
崔煜没想到她突然出现,一时没有防备,又被她扯住了头皮,疼痛难当。
陆银屏撒泼惯了的,扯头发不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
“嘶——”十指连心,崔煜痛到极致,将她推到一边,自己又拿了那块烙铁捱近她。
秀奴忍痛紧咬牙关挡在陆银屏身前。
本以为这次依旧躲不过去,没想到陆银屏却开始扯着喉咙嚎哭,尖细声音响彻天际,让人振聋发聩,甚至引来了午休的李璞琮。
自那次之后,陆银屏便得了个绰号——“胭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