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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薤露易晞(晞遂)

景和七年十一月初一,诸事不宜。

安抚死去的朝臣家属、提拔新人,光这两样就能让天子忙得脚不沾地。

雪下了一天一夜,不曾有停过的迹象。

赫连遂被召入宫,在东堂呆了两刻钟后,才被准许出宫。

而后他走出永巷,无一人阻拦。

他向前走,慢慢地,慢慢地…

今日依然在下雪。

元京的雪同吐谷浑不同,匹播城西南便是至高之地,便是夏日也是终年覆盖着积雪。

传说登上那座山,触手即见仙人。

但赫连遂知道这是没有来过过匹播的人的臆想——他一个自小便生活在匹播的人,却从未见过仙人。

直到后来随公主入魏,先帝极为赏识他这柄自异域而来的杀人刀。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声伴与功勋一路高升。

他未见过仙人,直到那一日…

眼下胸口的痛楚变得麻木,就连呼吸也带着淋漓不尽的绵长的剧痛。

天子赐下鸩酒,他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赫连遂摊开手心,见一片雪花落在上面。

还未来得及看到它的形状,便消失无踪。

他苦笑了下——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建春门。

即便能走出去,城外的禁军也会让他无处可去。

“大人?”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令赫连遂身躯一震。

他僵直着身子,慢慢地转过头。

“大人?真的是您!”

王晞挽着一个小包袱,欢快地小跑着走上前。

她圆润的面上带着一抹惊喜,像是高兴极了,眼尾弯得几乎成了个勾。

王晞奔到他跟前,笑着问:“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说罢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份羞赧并未维持片刻,她又抬起了头。

“您瞧我,都忘记告诉您我是谁了。先前太妃还在时,我见过您几次,您约摸不认得我。”王晞柔柔地行了一礼,含笑道,“我是琅琊王晞,此前是天子嫔御,如今已是平民之身。先前求了陛下,没想到他这样好说话,竟然允我归家…我家人就在宫外等着我,陛下也说可以风风光光地将我送出宫…可我啊,我只想想自己慢慢走出去,毕竟在这儿呆了这么久,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看魏宫了…”

她说罢,丰润的两颊浮起一层淡淡粉色。

“您觉得我很怪吧?”她不好意思地拽了拽包袱,“您又不认得我,我却同您说了这么多…”

赫连遂指尖动了动。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不认得…怎么会不认得…

只是第一次见她,并非是在慕容太妃那,而是在她进宫那日。

辇上下来那样多的姑娘,人人面有哀容,只有这小姑娘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脸涉世未深的好奇。

但凡一见钟情之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那是一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它不似伤口,却能让你大汗淋漓;它不似梦境,却足以让你在夜间辗转反侧。

它像佛祖的慈悲之相,让你见它便对从前过往充满悔恨;它又像心跳,深潜在肺腑之内,却只有你一人知晓。

“不…”赫连遂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吐出这个字来,兴许是觉得自己过于冷淡,便又说,“我记得你。”

王晞听后,因过于紧张而耸起的肩膀轻松地放平。

“大人记得我,真是太好了。”她甜甜地笑,将手中纸伞高高地举着,罩过他的头顶,“下雪了,您怎的未打伞?”

赫连遂愣愣地望着纸伞上的兰草纹路,心中无比局促。

怎未打伞…

该怎么回答…

谁能告诉他这个时候该怎么回答…

“我…”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没有伞…”

说罢又觉得自己的答案实在蠢。

他将头偏向一边,不敢看她。

王晞又笑了笑,举着伞问:“您要去建春门?那我和您一道,我替您撑伞吧?”

赫连遂又是一怔。

“好。”他说。

她努力地踮脚好将伞罩住他头顶,就这样,二人一同慢慢向前走。

赫连遂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这个姑娘在宫中待这样久,却还是同最初的时候一样。

“我在宫中日子不短,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家。若不是家中就我一个女儿,父母是断断不肯将我送来的。”她撑伞道,“先前父亲就说,争宠万万不可,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事…若有朝一日陛下有了宠妃,便去求个将自己放出宫的恩典。”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您别嫌我话多。今日要出宫,又这样巧遇见了您…”她又抬起了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赫连遂又是一怔。

“您大概不知道,我自小便知道您。”她望着越来越近的建春门,咬了咬唇,颤着音调开口,“您是吐谷浑匹播城人,十二岁随慕容太妃和亲入魏。最后却跟着先帝征南,十八岁便做了大将军…您是咱们大魏最年轻的大将军。”

说到这里,她自己心底也淌了蜜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开心。

“您若是不嫌弃,我便多说些。因为一旦走出建春门,恐怕日后想见大人就难了…”王晞举着伞,语调也放柔和下来,“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有见识,只知道您最厉害,便想着有朝一日能进京看看您是什么模样就好了…”

她又仰起脸,望着高高宫墙之上的那片天空。

“可是,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进京却是因为要进宫,家中只我一个姑娘,实在是不得已。”她轻叹,“话又说来,若是一直呆在琅琊,那么这辈子是连您的面也见不到的…”

“我把一切想得太好,以为进了京便能见到您,但是他们都说,大人公务繁忙,寻常人是见不到您的…进了宫之后,日子也没有我在家中舒坦…我说这话您别笑话我,这都是真心话,宫中处处勾心斗角,哪里有在家中好呢?怪不得她们都不想进宫…”

“可那次我们几人去向太妃问安,便是那次,见到了您。”她攥着伞把,原本粉嫩的指尖都变白了,“石女史说大司马来拜会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次是我第一次见着您…”

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您那天穿着黛青色的袍子,束着虎头冠。腰上别着刀鞘,刀鞘上挂着和您衣裳一样颜色的穗子…”她伸手,小心地碰了碰他腰间刀鞘上的流苏,粲然一笑道,“您居然这样年轻,实在是…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太多了…”

她明明在笑,可泪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之后,她忙用袖子擦了擦泪。

“自打那次之后,我就跟病了似的,老想着您那天进门时的样子…”她抹干净眼泪后,吸了一下鼻子道,“您长得好,说话的声调也好听,有时候我都怀疑您到底有没有三十岁…”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然而绝口不提宫变一事。也不知是想给他留些面子,还是不愿意多作深思。

“…我说了这样多,您不觉得我烦吧?”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大人又不识得我,我却像个缠人精似的拉着您说话,我…”

“我识得你。”

赫连遂出声打断了她。

她猛然抬头。

“我一直都记得你,不仅记得,我知道你很多事情。”他顿足,静静地望着她圆润渐渐泛上桃粉色的面颊,缓缓道,“你爱下棋,却常常悔棋,只因多数棋盘是十九路,而你自小学的却是二十一路,所以不习惯罢了…”

她怔怔地回望他,不曾想他居然会知道这个秘密。

他的话渐多,每一句都撞进她心里。

“我第一次见你之后,便常着人去打听你的事情…”隔着金箔面具看着她,他总觉得另一只眼睛也有了安身之处,“我还知道,你是四更时出生,原名‘朝露’,因撞了先太后名讳,才改为‘晞’…这些我都知道…”

他每说一句,她的眼睛便亮一分。待他说完,她一双眼睛盛满水光。

她内心止不住地雀跃,同时也更添两分勇气。

“您竟都知道…”她咬唇道,“那…那您要是不嫌弃,咱们一道出宫后,能不能…”

能不能靠近一些呢?

再有勇气的姑娘,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吧。

“我怎么会嫌弃你?”赫连遂道,“我…愿意陪你走…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她欣喜若狂,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位来自琅琊的姑娘很实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举着伞,离他更近了几分。

“您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我父母为人极好,我家也不像有些家中那样事杂,无论对汉人还是鲜卑人都以礼相待…您说,咱们出去建春门要不先去城中逛逛?哎,进宫这样久,我还未曾逛过元京…如果您不喜欢这儿,那咱们去别的地方也成…大人,您在京中这样久,还想家吗?您若是想家,我也愿意跟着您去吐谷浑看看。我听父亲说过,吐谷浑有这天底下最高的山…”

他静静听着,面上泛起微笑。然而未等她说完,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她愣愣地看着他。

“大人?”

“大人…”

纸伞无力地垂在地上。

天地间只剩一片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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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鸯入太极殿东堂时,便见天子依窗而坐。他一手拿了沓卷宗,另一手执了一盏热茶,轻嘬了一口。

温鸯行了大礼,却久久不言。

天子察觉他的不对劲,抬眼问:“先起来吧…什么事?”

温鸯平静地道:“大司马赫连遂猝死在建春门,如陛下所料,那位遣出宫的嫔御自请为他敛尸。”

天子没有抬头,只说了两个字——“准了”。

温鸯踌躇片刻,双手依然举过头顶,十分谨慎小心地道:“端王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气绝而薨…”

说罢,他舒了口气,又吊起了另外一口气。

翻页声倏然而停。

天子凝视着手上的杯子,见浅浅的茶水上倒映出窗外雪景。

“朕知道了。”他的平静出乎温鸯的意料。

温鸯正要告退,却听天子又吩咐道:“将他与浮山二人合葬吧。”

温鸯回了声是后,离开东堂。

走到廊下时,见李遂意与石兰二人带着皇子迎面走来。

他上前一步拱手揖道:“殿下。”

拓跋珣冻得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正被石兰牵着。

“温刺史。”他仰起脸问,“孤这时候进去会打扰父皇吗?”

温鸯想起他出来时天子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后道:“殿下此时打扰再合适不过。”

拓跋珣不懂他的用意。

石兰松开了他的手,笑道:“殿下,去吧,好好劝劝陛下。”

拓跋珣噢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进了东堂。

温鸯与李遂意石兰站在廊下闲聊。

“石女史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温鸯笑道,“这里先恭喜女史了。”

“为娘娘、为陛下效力而已。”石兰抿唇摇头跟着笑,“温大人不也是?”

温鸯颔首,又对李遂意道:“这一场劫难后朝堂上下空出不少位子,陛下废寝忘食连日处理政务、选拔新人,看模样又消瘦不少。李内臣多劝劝陛下,莫让他熬坏了身子。”

“劝是劝了,可陛下不听呐!”李遂意叹道,“能劝得动的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人——可如今陛下忙得紧,还未来得及将人接回来。”

温鸯心下觉得天子不像是因为忙碌便会遗忘贵妃的人。

“虎贲军还在镇南大将军手中,若此时再生出什么意外,陛下难以周全。”温鸯低声道,“陛下胸有沟壑,他做什么定然有自己的理由。”

三人一同望向东堂,听到拓跋珣正在唤他。

“父皇!爹爹!”拓跋珣将手肘支在案上,伸着头去看父亲,“您的眼眶怎么红了?”

天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臂将他抱到自己腿上,递了笔给他:“写几个字给父皇看看。”

拓跋珣执了笔,左右望望,扯过父亲之前写过的一张纸,一字一句地临摹下来。

“适于己,而无功于国者,不加赏焉;逆于己,而有劳于国者,不施罚焉…”

道有其术,术亦有道。然而人心多变,圣君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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