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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境

在一座名为弥罗城的边陲小城,低矮残破的城墙角落下,连绵成片的薄木草棚因为年久失修,早已败落萧条的不成样子。

这片草棚区中,一座倒了半面墙的老旧木棚鹤立鸡群般,在夜色里忽然凭空缓缓浮起,如同婴儿蹒跚学步,紧接着一个踉跄,整座棚屋霎时倒立过来。

周围的夜似乎都浓郁了许多,漆黑幽深的黑暗如浓墨氤氲。

紧接着黑暗虚无中传来悠渺而宏大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将会……发生……未来……”

“……将……会选择……”

宏大的声音像是从八荒六合汇聚而至,天地仿佛都在共鸣,周围的草棚却丝毫不受影响,独独让那栋破败棚屋在虚空中震动不已,也让棚屋里的那个孩子在睡梦中不自觉浑身颤抖,眉头紧皱,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浓墨沉浸、寂静无际的黑暗像要择人而噬,在四面八方缓缓流淌弥漫,浓稠、湿腻,冰冷,恶心,而且无处不在,让人禁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惊慌和恐惧。

接着一道寒光闪过,不知是什么利器,径自洞穿那孩子眉心。锋刃划过,和头骨摩擦出吱吱作响的声音,难听至极,让人忍不住惊惶出声。

孩子猛然睁开眼。

眼前空空荡荡,一无所见。

一切都是梦境。

这瘦弱的小子坐起身,撩开遮住脸的凌乱长发,一阵寒风恰好透过他的褴褛破衫,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也恢复了一些神智。

他抬起头,目光呆滞的望着天空。

脑中的眩晕嗡鸣和眼中看到的黑暗让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让人绝望恐惧的黑暗和可怕的场景还在眼前,久久不去,让人汗毛倒竖,倍感煎熬。直到他喘着粗气瞪着惺忪的眼睛发了许久的呆,终于适应了眼前昏暗死寂的环境,分辨出这是自己蜗居许久的破烂屋子,才明白自己确实是醒着的。

他慢慢平静下来,像是尸体般仰躺着,圆瞪着眼睛直视上方,依旧注视着破烂漏风的屋顶和沉寂压抑的夜空。

从屋顶的破洞看去,这个深夜依然还有光芒,几颗寂寥的星辰点缀在夜空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但他知道,它们会一直闪耀下去,直到天亮。

就像他自己。

他咧开嘴哈哈一笑,在沉寂的深夜中显得突兀。

纵然长夜漫漫,天空也依然会变的明亮。

趁着天光乍亮,那瘦弱孩子钻出棚户区,向着热闹繁华的城中心走去。

小城的早上,店铺陆续开门,人们打着哈欠打开房门,开始新一天的生活。

一个破衣烂衫、身形单薄的孩子从棚户区快步来到这里后,陡然放缓脚步,贴着街角慢慢走着,避开朝阳,隐藏在房屋阴影中,尽量让自己不起眼。

他仿佛还没睡醒,如同行尸走肉般呆滞前行,肮脏的乱发后一双灵动的眸子却在飞快的扫动,打量着街上的人,同时心思急转。

街巷深处大宅子里的牛大财主还是整日大门紧闭,密不透风,除了每年年中年末两次发救济粥的时候才会开门,平常能看见的只有朱门上的兽首门环。牛府的院墙太高,还是不去白费力气了。

陈小娘子的豆腐店还没开门,她男人那个干瘪的瘦高个子,总觉得风一吹就会飘走,想来这个时候还没起得来早做豆腐吧?算了,陈小娘子家的豆腐也不好吃,还不如吃陈小娘子本人的豆腐呢!

乞丐小子目光再转,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老混蛋。

刘半仙刚把自己的算命摊子支起来,老头儿正撅着屁股,试图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将自己的小马扎尽量放的四平八稳,这样坐起来才更舒服。

招摇撞骗,装模作样,时无客至,囊中空空。

小乞儿心中默默念道。

这个老头喜欢把钱袋子放在裤裆,实在是很难偷,而且天时尚早,他还没开张,根本没钱。

穷鬼!

孩子嗤之以鼻,不屑地转过头,不再看这个装成神算子骗钱的老家伙。

可他不想惹那老头,老头却注意到了他,放下手中马扎的同时,扬起破锣嗓子便是当街一声吼。

“大家小心点啊!凌辰这个小王八蛋又来做早课了啊!”

街上的人们轰然而笑,纷纷看向那本想隐形在阴暗中的乞儿,眼中毫不掩饰忌惮、厌恶和嘲笑。

所谓做早课,只是一种反讽,指一些为了生活不择手段的流浪汉和乞丐趁着早晨伺机寻找猎物偷窃财物饭食的行为,如同早学孩童趁着清晨的光阴上课读书一般。

那名为凌辰的瘦弱孩子面无表情,在众目睽睽下不为所动,只是机械一般穿街过巷。

“凌辰,你又犯病发傻了,一大早就皮痒了吗?要不要我帮帮你啊?”一个正在支起屋门的粗壮大汉冲着孩子喊了一声,一脸狞笑。

孤苦伶仃的乞儿依然没有应声,只是默默走着,然后突然冲那大汉啐的吐了一口唾沫,抬腿就跑,只留下身后众人讥讽的笑声。

过街老鼠,何其狼狈。

凌辰跑了一会,确定离那些人远了,也没人追来揍他,便缓缓停下脚步,大口深呼吸平稳气息,只听耳边传来阵阵清亮整齐的朗朗读书声。

凌辰循声走去,直到那个传出读书声的书塾窗外停下,隔窗噤声听了一会,旋即走开,口中喃喃嘲笑了一句。

“学了半个月了,还在学那篇短赋。我偷学都已经会背了,真是一群笨蛋!”

言语中带着一点得意。

自从他记事起,就经常来这家城内唯一的私塾窗外偷学听课,学写字,学认字,学文章。奇特的是,虽然凌辰从小就被城里的人称为有病的傻子,但他却学的比任何一个孩子都快,这也成了他唯一得意之处。

一群正常的有书读的孩子,却没一个比得上他这个脑子有病的傻子学得快。

是的,大家都说他是傻子,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傻,脑子有病。

因为他总是会精神恍惚,懵懵懂懂像是神游天外,扇耳光都醒不过来。而他自己更是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各种光怪陆离的、恐怖的、阴暗的、难以言表的怪梦。

这些梦让自己无比的畏惧、恐慌,甚至不敢入睡。

这样的自己,当然是有病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有病,自己才会从小就被遗弃吧?

据说十三年前,人们在垃圾堆看到凌辰时,他才一点点大。大家都不敢管闲事,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只有一个孤寡的老太婆,慈悲善心,蹒跚着年迈的步子给襁褓中的凌辰喂了几口菜粥。

在刚开始的那几年,老太婆有的吃的时候就会给小娃娃也喂一些吃的,而凌辰出于本能,也会咿咿呀呀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往嘴里塞。

后来不知为什么,过了很久,老太婆一直都没有给小家伙送吃的,直到她的邻居循着恶臭找到了家里,看到她已经腐烂生蛆的尸身,人们才知道她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这个自从凌辰出生到现在唯一一个管过他死活的年迈妇人,被城里的人用一扇破烂的草席裹着扔到了城外的隐梦山,任由秃鹰啄食野兽撕咬,总之是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而凌辰慢慢长大,也从没想过要报恩。话说回来,他也没什么好报恩的,他连烧给死人的祭纸都买不起。再说人既然已经死了,又何必再多想。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却还要费尽心思继续挣扎。

弥罗城的人们对于凌辰,除了嘲笑之外,有时也会感慨说他真是很惨,好好一个孩子,沦落到成为一个乞儿,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只能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抢东西吃。

可凌辰自己却不置可否,心底更是不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并不惨。

一个刚出生就被放弃的孩子,带着身上的怪病独自生活长大,还能活到现在,给自己取了名字,怎么能说是惨呢?

凌辰这么想着,心里越发得意,觉得自己确实不简单。

而后他忽然定睛在远处的包子铺,只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正在门口端着一屉包子,正作势要丢掉。凌辰顿时眼睛一亮,飞奔而去,脚下生风。

张二柱这个傻大个儿,平常总爱打我取乐,今天也让我捡了一回漏!凌辰心中激动。

紧接着街上的行人便看见一个单薄瘦弱的乞儿怀里抱着一堆几乎烂成面糊的包子疯狂飞奔,后面包子铺老板张二柱则是一边追一边怒骂不已。

“小王八蛋,有种下次别让我遇见你,否则我就让你好看!”

凌辰满脸得意:“傻大个也有做坏包子的一天!真是又笨又蠢。再说了,你小爷我本来就很好看,还用得着你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废话吗?”

说着脚下不停,陡然转弯拐进一个小巷,左穿右绕,总算摆脱了张二柱那个家伙。

确定四下无人,凌辰慢慢放缓脚步,往西城墙的那边废弃的棚户区走去。嘴里依然喃喃自语,骂骂咧咧,带着天上掉了馅饼一样的得意,踱步到了西城墙附近,不自觉停下来沉思了一下,便脱下身上单薄破烂的衣服甩了甩,抖搂下无数灰尘,然后拿衣服把怀里的包子包起来抱在怀里,弓下腰双手环着包子慢慢晃悠,装作是肚子疼一样。

弥罗城西城区靠城墙的这一块地方本来是穷人居住的棚户区,但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这些棚屋坏的连穷人都不愿意再住,纷纷迁离。拥挤破败的棚屋慢慢就变成了流浪汉、乞丐和野狗的聚集地。

弥罗城不大,而且建在隐梦山边上,位置偏僻,但因为生活艰苦,城里的乞丐极多。加上守卫无人,城门常年开启,虽然没什么正经人来,却混进了不少流浪汉。而西城墙无人问津的破烂棚户区慢慢的就成了这些卑贱下人的天堂。

而凌辰也是混迹这个悲惨天堂的卑贱下人中的一员。

若是平常,他大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可现在怀揣一大包的包子,就得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其他人。

就像一条突然找到一块骨头的饿犬,总是希望能自己先吃饱,而不是拿骨头和其他的狗平分。

这些包子虽然卖相极差,如同在水里泡烂了一般,胃口也不好,但胜在量多且还未坏,足够自己吃三四天了。可若是不小心露了富,那可就全完了。

好在棚户区里的那些家伙一个个只顾着睡觉、晒太阳、抓自己身上的虱子,就算凌辰从他们身边走过也都对他视而不见。而凌辰虽然心里忐忑不安,想要快点回自己的老窝,但还是耐下性子慢慢弯腰往前走,还不时痛苦的呻吟两声,装作肚子疼。

凌辰一边缓步走着,一边小心观察四周。这些流浪汉们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动作僵硬,像行尸走肉一样,他们每天的活动就是寻找食物和睡觉,很多时候连话都不会说。

或许他们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

“可我是人。”

凌辰一直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他可以像这些麻木的人一样抢吃的,一样的脏污,一样像一条野狗、一滩烂泥。但他绝不能成为他们。

凌辰一路有惊无险的回到自己的老窝,那间倒了半面墙的毫不起眼的破烂屋子,就像其他的棚屋一样单薄、破旧,就连屋顶上的洞都是一样的毫无特色。

他不顾身边破损毁坏倒塌了一半的屋墙,依然多此一举的关上那扇吱嘎作响的破门,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小心的摸出两个被蒸的破破烂烂的包子,把剩下的依然裹在衣服里藏在他平常睡觉用的那堆枯草中,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狼吞虎咽的将这点毫无味道的食物咽下肚,凌辰坐在草堆上,屁股能感觉到草里那包包子,这让他感到安心。觉得安心了,他才开始仰头透过屋顶的洞看着天空发呆。

从早到晚,从天明到天黑。

这是他每天除了觅食之外,做得最多、也是唯一能做的事。

每夜每夜噩梦缠身、睡眠不足以至于白天总是犯困、打瞌睡,加上时常犯病,导致他总是浑浑噩噩,经常目光呆滞的望着天空胡思乱想,发呆走神。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凌辰熬过了一个个凛冽无情的寒冬和饥肠辘辘的凉夜,在浑噩麻木中煎熬着。或许下一秒他就会在煎熬中长眠,但他还是会坚定的活下去,好像生活依然存在希望一样。

因为没有真正的黑暗。

虽然也没有真正的光明。

但世界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东西是纯粹的,黑暗和光明混杂在一起才能稳定的存在。

这是凌辰坚信的道理。

就像这座弥罗城里的人们。

虽然城里最大的财主牛金贵好色如命,六年里纳了十一房小妾,但他每年也会发善心散两次救济粥;虽然包子铺的张二柱总是喜欢打他取乐,但偶尔还是会主动给他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虽然街边摆摊算命的刘半仙总是冲他吹胡子瞪眼,可时常也会免费给他算一算最近的运势;虽然卖豆腐的陈小娘子总是不守妇道,仗着有几分姿色和过路的男人们眉来眼去,但也曾给过他一块鲜嫩的豆腐充饥。

而他在弥罗城里,偷过张二柱刚蒸出来的肉包子,顺走过刘半仙藏在裤裆里的钱袋子,抢过陈小娘子的豆腐顺便还吃过她的豆腐,也总是心心念念期待着牛大财主散救济粥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不仅仅是命运的煎熬,也是自己的挣扎。

凌辰忽然对自己笑了笑,感叹了一句从私塾偷学来的话。

“天之道,天命有定;人之道,人事无常啊!”

说着,凌辰又是自嘲一笑。

作为一个为了活着独自奔波困斗了十几年的乞儿和弃儿,他对后一句的人事无常可谓有着切身感受。至于天命有定?

天难道也有思维和感官吗?

若是有,为何人世悲喜困苦,苍天不应?若是没有,又为何天生人便分有高低好坏?

凌辰歪着头,看着随着时间流逝,天色也由亮变暗的天空,思绪缥缈。

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呢?那么远,那么大,一直蔓延到看不到的地方,盖在人们的头顶上,像是一块布,一张饼,一汪水。

或许这个世界就是一汪沉默的清水。

而我们就是水里的鱼、虾、砂砾、蜉蝣,共同生活在水中,却各自孤独的活着,偶尔抬头望去,所能看到的一望无际的上空,其实只是水面而已。

不知道水面之外又是什么风景。

不知道天空之上又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我看不到的地方,又是什么世界?

凌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空渐渐昏暗、漆黑,夜空再次亮起几颗寥落的星辰,夜风已经变得寒冷无情,凌辰屁股下的包子也逐渐僵硬变冷。

而凌辰昏昏欲睡,昏昏沉睡。

不知道这次他闭上眼,又是什么世界。

是一棵草在生长。是一团火在燃烧。是一头野兽在觅食。

那一棵草种在土里发芽,生根,壮大,从泥土中汲取营养,冲破泥土的阻碍,见到了阳光,更加疯狂野蛮的生长;那一团火猛烈的燃烧,吞噬周围的一切,把所有的东西都化为焦土,让自己冲的更高,烧得更旺;那头野兽不停地猎食,露出狰狞的獠牙,嘴边淌着粘稠的唾涎,撕咬猎物,舔舐鲜血,在血腥气中愈加暴烈。

然后泥土中的营养被吸收干净,再也满足不了那棵肢体日益庞大的草,随着严寒降临,草叶枯黄,逐渐凋零破败。

然后那团熊熊烈火烧尽了所有的东西,把一切都变成了焦土,但没有可燃物,它也逐渐弱小,直到彻底熄灭。

然后那头野兽吃的越来越多,长的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睡醒,它发现自己有些腿软乏力。因为它在衰老,毛发变得暗淡,眼神浑浊,獠牙脱落,最终成为别的野兽的食物。

凌辰觉得那棵草是他,那团火也是他,那头野兽还是他。

他是那么脆弱、颤抖、渴望;他是那么强大、暴戾、野蛮;他又衰弱、无奈、绝望。

他贪婪的索求一切,吞噬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他沉迷无尽欲望,展露无限野心,感受无数痛苦。

最终便是害怕、战栗、死心。

那是什么?那是我吗?那不是我吗?我还存在吗?我是什么?

忽然一声巨响。

雷电滚滚,世界都在震颤。眼前的一切全都被卷进一个黑暗的漩涡,漩涡化为数不清的光线,五颜六色,凌乱繁复,光怪陆离,就像是虚幻的梦境。

梦境……

“什么……是真……假……”

“……去……寻找……”

“……痛苦……意义……”

“……梦……境……”

又是那宏大而飘渺的声音。

梦境……

凌辰猛地睁开眼。

夜风很冷,屋子很破,天空很黑,星光很弱。

凌辰发现自己已经一身冷汗,几乎湿透了衣服和身下的草堆。

他的头很晕,很痛,像是被斧凿、被针扎、被拉扯、被箍紧。

他痛不欲生的大叫一声,从草堆里扯出衣服,爬起身来茫然四顾,然后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慌乱中滚落了一地的包子。

可凌辰什么都顾不上,看不到,也想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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