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无功而返
秋雨暂歇,院落边上低矮的石榴和虬节的柿树,高低错落,一些枝叶不堪风雨,纷纷逃落树下。柿子如金色灯笼、石榴果裂出晶莹,皆挂在疏枝间招摇。
这推门之人,却是方才被放回的暝灵子卓松焘。卓松焘将尉迟真人被关入履行坊武侯铺的消息说了,又把张武侯带他去宣范坊东边坊道、现探场察的情况讲了一遍。又重点将找到的那枚帽正瓷片的形状、图案、颜色等描述了一番。这时站在众人里的朝宗子连江平,却犹豫着开了口:“若照你所说,那帽正瓷片倒有些像是城南定鼎门内龙兴观道士的装饰。只是需要亲眼看过,才好下定论……”
方七斗脸色微喜:“那便有劳连师弟带上卓师兄,先去龙兴观查访比对。武艺好些的师兄弟们,可从早上事发那段坊道开始,向四面仔细搜寻。另外,我这便去说动一些年长的讲经师傅、再带些小师弟们,同我一起去武侯铺救观主回来。”
卓松焘等人听罢,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果断应下。又同朱介然劝了一番玉灵子黄硕,让他留下来等公孙真人回来,转告杨朝夕被掳之事,才跟着朝宗子连江平,径直出了弘道观所在的修文坊,沿着洛阳天街一路南行,向定鼎门明教坊的方向疾行而去。
朱介然则汇同另一部分弘道观道士,折返回宣范坊东面坊道那边,开始向四个方向寻找可能的线索。方七斗更不犹豫,带着几个道童,去一间又一间靖室中,劝说年长道士一同去武侯铺救观主,并将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这些年长道士虽有些书呆子气,却也分得清轻重,又听说不是去叫阵打架,大都答应下来。于是加上几个小道童,也组了一支十多人的队伍,老幼相携、道袍翻动,一路迤逦地往履信坊走去。
盛朝天街宽可百余步,两侧整齐地种满山樱等高大花木,此时秋意倾城,自是无缘得见“繁樱堆雪”的盛景。
卓松焘、连江平忽忽行出四里有余,便看到定鼎门恢弘的城楼,幽邃宽大的城门、风剥雨蚀的城墙、工整的重楼叠檐、硕大的歇山斗拱……坐落在不远处。两人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便向东转,从西面坊门进了明教坊、找到了龙兴观的所在。
卓松焘、连江平手上并无拜帖,但为求证目前仅有的一道线索,只好硬着头皮,假借公孙真人、尉迟真人的名义,向知客道士说明了来意,要直接拜谒这龙兴观观主林云波。说话之间,却也看到知客道士玄冠上镶着的帽正瓷片,果然与上午现场捡到的帽正瓷片一模一样!
知客道士进去了片刻,便过来回复道:“我家观主说,半个时辰前,已有武侯铺派的不良卫来过,似是与一件道士被掳的案子有关,来各观例行察访。若二人也是过来寻人,便请回去!我龙兴观自来光明磊落,不会行这些下作之事。”连江平还要再说,却被卓松焘劝住。
两人出了明教坊,卓松焘才道:“张武侯那时便叮嘱不良卫,让不要暴露帽正瓷片的线索,只做比对便是。咱们不是武侯铺的人,硬闯必然吃亏。既然不良卫已来过,想必比对结果已经报回张武侯那边了,若要有所行动,咱们也当先知会张武侯才好。此时若贸然行动,恐怕坏了武侯计划、反而弄巧成拙。”
连江平想了想:“那只好先回去,把比对情况与众师兄弟说了,一起商议。倒是可以提议每日轮流过来几人,在这龙兴观附近盯一盯。如果确是他们所为,总该露出些马脚出来。”
卓松焘却摇了摇头:“还是先回去再说。”
却说方七斗带着一众老幼道士进了履信坊,便都在那武侯铺门口整整齐齐地跪下、叫起冤屈来,引得坊市内外的小民都围过来看热闹。方七斗见人渐围渐多,更助长了声势,连忙向几个年长道士使了眼色。
这些年长道士便大声嚎哭道:“武侯大人!我们弘道观尉迟观主向来仁义,春日出城帮耕,夏日挑水灌溉,秋日下田割粟,冬日施粥舍饭……平时只穿旧袍烂履、只吃粗斋腌菜,一心勤勉修道……这样好的一位老观主,怎么会作恶事一定是武侯大人被奸人蒙蔽!请武侯大人放了我们观主吧……”说完一段,便叩拜一下。
跪在后面的小道童们也跟着叩拜。初时觉得好玩,只是跟着叫嚷起哄,渐渐地、却被年长道士们话语中的情绪所感染,竟陆续哭喊起来,声泪俱下,好不凄凉……坊市内外妇人、老者见了,便也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在闲言碎语、指指点点之间,把武侯铺不良卫素日里横行无忌的一些“旧账”全翻了出来,逐一抨击。群情激奋中,有胆大的妇人还将手上的烂菜叶子、吃过的果核之类,向武侯铺扔去,其他人便纷纷效仿。
武侯铺外把手的几名不良卫,见呵斥无用,只好转身进去,将铺门阖住,向张武侯禀报情况。
张武侯坐在铺中书案前,正和几个不良卫讨论“道士被掳案”的案情,也早听得外面动静。这时见门外的不良卫躲了回来,身上还挂着些污秽,不由得挥了挥鼻子:“平日里不是都一个个嚣张惯了么知道民怨沸腾是什么样子了太宗圣人便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以后再和小民们打交道,态度好一些、嘴巴甜一些、讲点道理些,何至于被人煽动起新仇旧怨来唉!你们惹的麻烦,最后还得我去平息!既折颜面、又辱官声……真是一群狗辈!”
七八名不良卫见张武侯训斥,皆唯唯称是,低下头不敢反驳。
张武侯出了办公的屋子,走进武侯铺那不大的院落中,看看天色,沉思半晌,又长叹一声:“罢了,我便去会一会这帮道士!虽然可恨可杀,却也懂些‘民心可用’的法子,有意思……”说完便向铺门走去,几个不良卫终是不放心,又跟了上去,护在张武侯左右。
张武侯一边嘴角微翘,果断拆了门栓,铺天盖地的谩骂之声、夹着零星的菜叶子,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张武侯拨开肩膀上的一片白菘叶,沉声道:“哪里来的道士!啸聚衙署,藐视律令,可是重罪,还不速速离去!”这时,城中暮鼓均匀响起,声音浑厚悠长。
方七斗正要上去答话,听得鼓声,也知今日事不可为,便喊了众道人起身,迅速往回赶去。按照盛朝律令,暮鼓只击两遍,第一遍击鼓四百槌,城门关闭;第二遍击六百槌,坊门便也要关了。若在坊门关闭前赶不回去,再碰到不良卫出来巡街,一定会以“犯夜禁”的罪名被抓起来。
方七斗带着一众道士,气喘吁吁地赶回修文坊时,天色已经暗沉。停了一阵的秋雨又星星点点飘落下来,这一夜开始,天气怕是要转凉了。抬眼望去,十余个道士影影绰绰地聚在玄元殿里,香案前的烛火摇曳、香气提凝神,让人烦躁顿消。
方七斗对着忙了一下午的年长道士和道童们行了礼,进了玄元殿,才看到朱介然、卓松焘、黄硕、连江平等人都在大殿等他。就连平日沉默寡言的大师兄淳宗子尚思佐,都盘腿坐在地上。看大家的表情神态,便知都与自己一般,无功而返。
如今行动受挫、士气低落,事情却尚如乱麻一般,一桩桩摆在面前。但无论如何,还不能泄气,大家既然等他,必然也是想要商议出后续的策略来,好将事情一桩桩捋顺,找出关键,再逐个击破。
道理是如此浅显,但要把道理做成策略,还是要费一番心思功夫。卓松焘率先将这沉闷气氛打破:“我和连师弟去龙兴观比对过,那帽正瓷片确实是龙兴观的。不过那观主林云波却不肯见我们,让知客道人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给我们敷衍回来了,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不屑于辩解。”
淳宗子尚思佐接着道:“方师弟,我和朱介然师兄并几个师弟从宣范坊那开始,顺着可能的马蹄印子向四面搜寻。又问了许多坊市间进出的人,许多人都说那个时辰在坊中躲雨,未曾注意有什么马匹奔行过去。倒是南市那边有一处货行,大约午间开市前,正在东面坊门外交接一批货物,看到一个道人骑了黑马向北掠过,身前似乎架了一团东西。但也只是无意间的一瞥,却也没多留意。”
方七斗理了理思绪,也道:“今日下午虽没救出观主,但也算是向那武侯铺施了压力。大师兄这条线索,明日我们再去时,倒可以带给那张武侯。只要若那张武侯肯全力破案,这样的线索怕也是只多不少。只是我觉得,咱们现在倒有些像是无头的苍蝇、乱打乱撞,既费力气,又耗功夫。不如坐下来重新梳理一下,或者能想出些什么来。”
尚思佐难得地笑了笑:“方师弟,上清观的师兄弟不清楚,我们是最清楚你的。自小便古灵精怪、计谋百出,便是观主,有时也被你耍得团团转。因为这个挨的罚,可还少么你有话便直说,不必繁文缛节!”
方七斗尴尬地挠了挠头:“大师兄教训的是!我便是想问,这些蒙面道人将冲灵子师弟掳走,究竟为何”
黄硕想了想道:“那蒙面道人说他们是道冲观的,他们观主喜欢冲灵子师弟的剑法,所以才差把人掳走。可咱们去了过,没找到师弟,还连累了尉迟观主……”
方七斗笑道:“那些道人既然蒙面、又说自己是道冲观的,岂不是自找麻烦所以只是普通的一句嫁祸。咱们就算知道是嫁祸,却也不得不先去道冲观找人,这便是人家的计谋,叫做‘瞒天过海’兼‘借刀杀人’。”
卓松焘也笑道:“照你分析,那个帽正瓷片却指向龙兴观,便是‘祸水东引’咯!”
方七斗却将眉头微舒:“那也未必!若龙兴观未参与此事,才是‘祸水东引’。若是参与其中,便是‘狼狈为奸’了。只是照我推想,这些蒙面道士若要‘祸水东引’,龙兴观的道袍,也不是那么好借的吧”
朱介然见这方七斗思虑事情、果然不拘常理,虽有些天马行空,却也不是妄言,便道:“依你所言,龙兴观还是有些嫌疑的罢。是提供便利还是合谋为之明日也得安排人去细查。一是托人找龙兴观里的道士打听,这算是‘用间’;二是去西市和南市,找一找龙兴观经常买布的布行问问,顺藤摸瓜,看能摸出些什么。”
黄硕却打趣道:“咱们本是商议对策,怎么又讨论起兵法来了”众人闻言一笑,才将一天的挫败之感尽数抛下,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