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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洛中七侠

秋日午后,寒意被渐盛的日光冲淡,洛阳城建春门大街上行人熙攘,略有些繁华的样貌。

城中游侠儿、浪荡子、流窜坊间的地痞无赖、以及手有闲钱的兵募,寻一处酒肆喝上几碗、骂几句娘,顺带调戏一下劝酒的胡姬,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南市斜对面,修善坊内,呼喝的声浪不时从坊门中涌出,遮挡不住的热闹,令好些行人都纷纷驻足,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有个行人好奇心盛,便直接进了坊门,只见一面暗红的酒旗,高高挑在坊道边的屋檐下,酒旗上是黑布拼缀成的两个隶字:鹤殇。

那热闹的呼喝声,便是从这鹤殇酒肆中传出。这行人见是处酒肆、舔了舔嘴唇,又摸了摸怀中不多的银钱,便意兴大减。正要转头出坊,却见一个道身影被人从酒肆中扔了出来,脸上青紫一片,却还笑着,口中不清不楚地嚷嚷:

“我们屠大哥有的是银钱!改日还你便是。作什么还要打人不过是白吃了你两碗酒……我们洛中侠客做事,向来不拘这等小节!话说这胡人小娘子,倒也颇为解馋……”

那酒肆伙计既打了他一顿,本不愿再理会。但听他话语间的惫懒之意,又怒气上窜,跑过来便是照面两脚:“凭你也算侠客!不过是游手好闲、整日混吃的浪荡子罢了。”

那浪荡子却也不还手,待酒肆伙计打完回去,又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突然侧过头、向坊门处喝道:“看什么看!一会屠大哥过来了,杀你满门!”

那行人一惊,再不敢停留,顿时跑得无影无踪。那浪荡子挣扎了一番,也出了坊门,很快没了踪迹。

这鹤殇酒肆内,却是热闹非凡。几张宽大的木桌上全挤满了人,有不良卫、富户、客商、游侠、兵募,甚至还有一些职级低微的小官,总有三四十人。各有因由地聚在一起,就着蒸羊肉、汤饼、馓子,将粗瓷碗中的鹤殇酒一口口咽下。有的木桌上“酒胡子”飞速旋转,停到谁面前,谁便抿一口鹤殇酒,却比直来直去的推杯换盏,更加有趣。

靠门的一张木桌上,坐着五六个年轻人,皆是乌黑幞头、褐色襕袍。其中一人嚼着羊肉,不屑之情溢于言表:“方才那王癞子真是不长眼!这酒肆有太微宫洪太祝照拂,也敢过来蹭吃撒野那姓屠的在洛阳城又算哪根葱他师傅都叫人给收拾……”

另一人却驳斥道:“程四儿,只顾吃肉吃酒便好!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咱们那领头的方大哥,若是知道你这般口无遮拦,下回再有这等吃喝的好事,一定不会叫你来了。”

那程四儿倒也乖觉,应了一声,便低头吃起来。那人又对着靠里些的一道身影道:“丘二哥,方大哥说是去迎一位兄弟过来,怎么去了这许久那兄弟武艺很好么”

那丘二哥正啃着块羊排,油嘴滑舌地撕开一道筋膜,胡乱嚼了嚼、咽了下去才道:“赵三刀,方大哥做事,咱们看着、学着便是。他既去这么久,想来这兄弟必是和他关系极好。”说到这里,又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污,“方大哥的兄弟,便是咱们的兄弟!待会人过来了,谁都莫要乱说话!”众人应下,便都埋头大嚼。

不多时,一道清瘦俊逸的富家公子率先走了进来,旁边站着身形瘦小的道童。酒肆中有些人便望向这边,心中大大起疑:这么小的道士也来吃酒么

那富家公子却自然而然地、往门口那木桌的正位坐下,又热情招呼道:“杨师弟!这桌都是自己兄弟,你坐我旁边,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那道童迟疑了一下,见事已至此,便也大大方方坐了下来,那富家公子接着道:“各位兄弟!这位是上清观冲灵子杨朝夕,剑法精湛,武艺绝伦,便是我自己全力出手,也是打他不过的!”

杨朝夕脸色微窘,扫了那富家公子一眼。这时围坐一圈的六人已经站起,端着酒冲他齐道:“杨少侠安好!”

杨朝夕听得众人呼他“少侠”,心底豪情顿起。也急忙站起来,将那富家公子面前的一碗酒抢到手中,与众人一同喝下。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述的辛辣之意、瞬间席卷喉咙,又从鼻孔中泛起,呛得他接连咳了几十下,又灌下两碗清水,才缓了过来。

丘二哥有些尴尬,不解地看向那富家公子:“方大哥!这位小兄弟……不会喝酒么”

这富家公子,便是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此时却装作无辜道:“啊杨师弟你没喝过酒怎么不早说!这酒肆中还有甘绵爽口的蒲桃酒。冯老六!你去筛一些过来,给杨师弟尝尝!”

杨朝夕只好一拱手道:“诸位哥哥见笑了,小道素来不曾饮酒。今日随方师兄过来,也是好奇他说的‘洛中七侠’是什么模样,想过来开开眼界。”众人听罢,神色更是尴尬,都不约而同看向方七斗。

方七斗却毫无羞耻之意,昂然道:“所谓‘洛中七侠’,便是‘挫骨双刀’方七斗、‘破天枪’丘除安、‘头陀疯棍’赵三刀、‘降魔锤’程四儿、‘玄风双锏’武向南、‘游蛇矛’冯喆、‘摧林斧’周德。杨师弟今日有幸,已经都见到了。”

杨朝夕心中叹了口气,面色不便改道:“诸位哥哥,一看便都神勇非凡。他日有暇,或可切磋一番!”

方七斗却道:“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咱们吃完,便都去我家宅院比试一番,那边什么兵器我都有!杨师弟,你莫小瞧了我这几位兄弟,他们各家祖上都是盛朝的府兵,手上兵器功夫俱都不俗。唉!只不过这几年府兵的好处全没了,盛朝不养闲兵,有战事时才肯花银子招些兵募。”

“破天枪”丘除安脸色微红:“杨少侠!我们方大哥性情洒脱大气,这是给几位兄弟脸上贴金。我给你透个底,虽然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武艺,却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你不晓得,战阵杀敌,大都是人多欺负人少,武艺高低,倒在其次。”

方七斗笑笑说:“光顾上说这些!羊肉、汤饼都快凉了。兄弟们都多吃一些,一会比试也有力气!对了杨师弟,这里的‘鹤殇’酒,可算得上是洛中一绝,北魏时候便有了。初入口时微辛、入喉则略苦,但回甘却颇为浓厚持久,有种‘苦尽甘来’的道韵。你再好好尝尝!”

杨朝夕正小口呷着那蒲桃酒,果然甘美非常。听得方七斗这般说道,便又取来他身前酒碗,轻啜一口,再慢慢咽下,却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这时,靠酒肆里面一桌的兵募已经吃完,放下银钱,便醉醺醺地往酒肆外走去。一个兵募突然回过头来,冲着杨朝夕瞪眼道:“你……也是上清观的道士哼!若不是我们陈伙长……放话,今日非把你抓回去……好好炮制一番!”

杨朝夕被人无端这么一瞪,却也暴怒而起、就要驳斥几句,方七斗连忙把他拉住,又冲那兵募笑笑。那兵募见杨朝夕居然要跟自己动手、不怒反笑,正要拔刀放对时,却也被另一个兵募拉了回去:“忘了军令了么!莫再节外生枝。邵中侯最近心情不爽,别再被他逮到由头、抓去打军棍!”

待那几个兵募走后,杨朝夕除了生气、便是疑惑:这些兵募怎么会和上清观起了矛盾而且看着兵募态度,应该是在上清观的师兄弟手上吃了瘪,所以才迁怒于自己。自从上次听说,有人要找上清观的麻烦,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今日被兵募挑衅,说明事情已经发生,也不知观中现下是怎样一番光景……想到这里,便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方七斗看出他的想法,却是一笑:“杨师弟不用担心!我们尉迟观主都说了,公孙真人交游广阔,一般的芝麻小官要去找麻烦,纯属自讨苦吃。昨日你们上清观办的那个‘翠云丹会’,好多道观观主都去了,现在尚未回来。若我再听到什么新消息,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杨朝夕点点头,才把担忧按下,又接着与众人吃肉吃酒。少顷,方七斗又扭过头来,一脸神秘地看着他道:“师兄这么讲义气!作为回报,你是不是该把镜希子师妹的事情,多打听一些告诉我放心,师兄绝不会让你白白打听。”

杨朝夕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会,又埋头吃起来。同一桌的“洛中七侠”成员,听到大哥说起女子,便都撂下手中碗筷,“哗”地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盘问起详情来。

方七斗也放下筷子,恬不知耻地、给众人讲起“挫骨双刀”方七斗和镜希子唐娟那一场撩人心弦的邂逅:

那是一个秋叶铺金的清晨,透亮的光穿线过麟迹观外稀疏的枝叶,将那高挑明丽的倩影、晕染出圣洁的轮廓……那骄傲的脖颈、醉人心魄……那不羁的眼神、顾盼流光……院墙内激射而来的木簪、暗含深意……那再见他的羞怒与奔逃,都让人久久回味……

杨朝夕尽可能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羊肉和蒲桃酒上。可方七斗那传神且欠揍的娓娓讲述,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令得他苦笑不得。

过了许久,他终于没能忍住,转过头去,打断了方七斗自我陶醉的话语:“喂!方师兄,口水先擦擦……镜希子师姊压根就没理会你好么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方七斗表情一僵,却是长叹了口气:“唉!少年不知愁滋味。杨师弟,你还小,不懂这些,我与镜希子师妹,纵然不敢说是天造地设、总也是心照不宣的一对了……她如今不肯理我,是还没有想好……哪个女子不怀春哪天她想开了,我便是抓、也要把你抓过来,喝我们的喜酒!”

方七斗说完,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来。要不是吃了他这顿酒肉,杨朝夕都要忍不住上去给他一巴掌。

方七斗讲了半晌,待众兄弟都心满意足地散开、继续喝酒时,才顾影自怜道:“唉!佳侣固难寻,良缘多波折!想我方七斗年方弱冠,衣冠楚楚、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却还孑然一身、游荡红尘,真是天妒英杰!”

杨朝夕却已酒足饭饱,拍拍他肩膀道:“方师兄,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七斗眼神一斜,似笑非笑:“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杨朝夕郑重其事:“镜希子师姊那边,我所知不多。不过方师兄你么、是真的欠打……”说完,突然一个暴栗打在方七斗额头上,打完便抽身而起,大笑着跑出了酒肆。

方七斗怒手一挥:“兄弟们,给我追……抓活的,我要亲手打死他!”见“洛中七侠”中的六个兄弟都冲了出去,方七斗也不甘落后,便要冲出。

这时两个酒肆伙计已经挡在他身前,黑着脸道:“店小利薄,盖不赊欠!”

方七斗尴尬一笑,忙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子,塞到他们手里。才重又叫嚣着,冲了出去。

夜色渐沉,星辉流转。翠云丹会结束前,还是不可预料地,发生了一个小的插曲。鲁雍真人唐拓在被公孙真人折服之后,一时兴起,便说出了一道提议:

自此次“翠云丹会”开始,每过六年,洛阳城各道观均可举行一次“翠云丹会”,地点不拘于此,东道主也可轮换。丹会也不再以清谈为主,而是由各观派出精锐弟子,比拼道功武艺。

一为激励下一代修道之人相互追赶、不断精进;二为印证这次翠云丹会的修道之论,将道门、道功传承发扬下去。鲁雍真人将说服朝廷颁下赏赐,为出类拔萃的道观及弟子给予奖赏。

众道友听罢,都轰然叫好。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在上清观道士的引导下,各自回客房歇息。次日开始,陆续离开。

鲁雍真人尚有许多公务在身,次日清早便已启程,在长源真人陪伴之下,带着十多名仆从,迤逦南下去了。只有吴天师左右无事,才在公孙真人执意挽留下,在上清观中住了下来。偶尔也给观中道士提点一二,令一观道士无论长幼,均受益匪浅。

鲁雍真人乘兴说出的那道提议,在后来的年岁里,为道门内丹修行之法的兴盛,埋下了重要伏笔。

而道门修行之法、日趋迷茫的困境,却也因这不经意的提议,渐渐扭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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