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体相用
炽烈的白光过后,伴随着咔咔的扭动声,中央的十一面观音像正逐渐恢复原样。每一面不同表情的佛像正在归位,它的六条臂膀伸出,手间挂着各式的法器饰物,在浓墨般的雾气中忽隐忽现。
云升拿开挡在眼前的胳膊,眼前身着重铠的男性使徒背对着他,将远处的境况挡了个彻底。
“大……大哥?”他像往常一样叫他。
回禄没有应声,沉默良久,他听见魁梧使徒说了句“抱歉。”
“你道什么歉?”云升连忙爬起来问,神色焦急,“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到底怎么了大哥?”
在他印象里,回禄绝对不是随口给人道歉的类型,他现在情愿回禄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霸占家里东西各种使唤自己,也不愿意看他像现在这样露出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只是看见了这幅怪诞的观音像就会什么都不顾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的动静之下,俞延他们已经不知道被三面菩萨像弄到哪里去了,偌大空旷的寺庙内,只剩下他和回禄两个。
“我无法与你解释太多,”回禄仍背对着他,声音从厚重的盔甲中传来,“只是我必须毁了它。”
“那就带上我!”云升站起身,拍了拍胸口,“不要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你想做什么就告诉我,我们可以并肩作战!”
回禄笑了声,但云升还是从这笑声中听出嘲讽。
“你帮不了。”魁梧使徒淡淡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战斗,这邪术造物,不该存在于世!”
“回——”
云升的呼声被巨大的风压掩盖,吹得他一直往后退,赤红的火焰已经包裹上回禄满身的铠甲,巨剑顿地,锐气切割掉固定铠甲的绳索,重重跌落在地。
回禄赤裸上身,舒张身体,肌肉隆突虬结的表面正逐渐泛起金色的纹路,如同一幅活过来的古老壁画。他单手持着长柄巨剑,赤眉朱目,红发如火,像是即将苏醒的明王本尊。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十一面观音像又发出机括的咯咯转动声,头顶的佛像忽地转到正前方,獠牙毕露,青面森森,乃獠牙上出面。
云升想靠近,然而还没走到,就被巨大的反张力迅速弹回来。他看见回禄动了,伴随着浑身的火光和流金的纹身,巨剑在他手中挥舞着,狠狠打向獠牙上出面的青脸。
拥有獠牙相的观音面只是咧开嘴,屈手上举,施展无畏印。
“迷途之生灵,”他听见獠牙里传来温润的佛音,低沉带着阵阵鸣响,“吾当将你唤醒,当震慑邪魔,福佑众生,无所畏怖,方能平安喜乐。”
如果不是见到那张可怖的獠牙相,云升根本就不敢相信这带有神性的声音是从如此丑陋的面里传出来的。
回禄攻势未停,高高扬起的利刃只留下一句回答。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
“砰”地一声,无畏印的手掌上方降下巨大的屏障,将他的攻击隔绝开来。
云升被这撞击的余波震得胸口一闷,几乎要吐出来。回禄落地,几个转手间重新摆好架势,火焰很快覆盖上他的全身。
“大哥!”云升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在后面大喊,“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东西?它到底是什么?别一个上去莽啊!我就算帮不了你,但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啊!”
回禄沉默,他看向握着长柄的手掌,虎口微微开裂,已经留下丝丝血迹。
“吾乃十一面观音。”
拥有着不同面孔的观音像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像是溪流浸润的玉石。
“信吾者,身常无病,为十方诸佛忆念,财物饮食充足,破一切怨敌,使众生生慈心,蛊毒热病不能侵,刀杖不能害,水难不能漂,火难不能焚,不受横死,临命终时见十方无量佛,永不堕地狱。”
“永不坠地狱?”回禄冷笑着反问,“你们造的人间炼狱还少吗?”
“此言差矣,僧伽阿耆尼。”
右侧的佛面转过来,面对回禄,细眉长目,唇如丹朱,如果没有这幅十一面六臂的怪异身体,这应当是尊十分美丽的佛像。
“炼狱……不是由你亲手打造的吗?”
“住口!”
回禄突然暴怒,赤红的眼珠遍布血丝,几乎要撑裂眼角。火焰冲刷着他的身体,连带着流金纹身和眼瞳都在发着强烈的光。
云升明显感觉到,回禄即将脱离控制。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他这样下去一定不会有好结果,他按着脉搏,想强行唤醒他的理智,可那边的回禄丝毫没有回应,而是冲向六臂的观音像,与它手中不同的法器手印搏杀。
他脉搏处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云升甚至生出一股感觉,如果不及时阻止,他或许永远也无法再唤醒回禄了。
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那边分离搏杀的回禄的身型却突然一顿,他看见十一面观音伸出的净瓶刚被他打飞,这时新的法器和咒印还没启动,观音像的身体中央出现了巨大的空缺。
回禄翻转手腕,剑尖狠狠插进观音像的身体里,在观音像破开的胸口中,他看见的只有空洞。
霎时间,撕心裂肺的大叫从巨剑捅出的缺口中喷涌而出,无数漆黑的怨气和魂灵的哀鸣遍布四周,化为一片漆黑的海洋。
云升猝不及防,就被迎面扑来的怨灵缠上身体,它们像海潮一样起伏,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七窍中,按住他的脑袋扯住他的身体往下压,血腥和恶臭翻涌上来,云升胡乱地抓着周围,几乎要溺死在这怨灵之中。
这时,炽烈的白光出现在前方,像是一把发硎的利剑破开重重黑雾,漆黑的怨灵沾染到光芒的边缘,就像受不住其中灼热的温度,在更为尖利的哀鸣中彻底烟消云散。
黑雾瞬间消失,连血腥和恶臭也被涤荡了个干净。
云升捂着喉咙,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回……回禄……大哥。”
他仰着头,看着回禄沐浴着炽烈的白光,一步步走向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回禄年轻了很多,原本细密的胡茬和沧桑的脸色已经消失了,变得更为英武不凡。
他赤红的短寸在短短的时间内疯狂生长,长发火一般披散在肩头,像是赤红鬃毛的狮子。
他低着头,年轻不再遍布疤痕的健壮身体上浮着流金的纹身,裙甲随着步伐刮擦有声,长柄巨剑被他倒持着,剑尖拖在地面摩擦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你是我回禄大哥吗?”云升磕磕巴巴问,有些难以置信,“你……你咋变得这么年轻了?”
回禄愣了愣,像是才意识到身体的变化,他先是抓向自己的长发,紧接着又看向自己的手臂,确认自己的确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他沉默了好久。
从最初了解到以死者怨魂和血肉为供奉的邪术后,他先是愤怒,到面对十一面观音时的憎恨。然而就在刚刚,他刺穿观音像的身体后,却发现这根本不是真正的十一面观音,而是……观音的空壳。
它的行动,全都由内里的养分支持,还有下面的那个黑骸。与其说它是替黑骸储存养分的容器,不如说……它本身也是骸。
黑白双骸,阴阳相生。
回禄顿悟,前所未有的通透。
该说是居然如此……还是果然如此呢?
“回……回禄大哥?”即使年轻很多,但基本相貌是不会变化太大的,云升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叫了声。
回禄回过神,“别管了。”他最终蹲下身,与云升面对面,“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替我给你那几个朋友传句话,就说这是黑骸的真相。”
云升惊了惊,“什么?”
“体、相、用。”他一字一顿。
“体相用?这是什么?”云升忙问,“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那你呢?”
“我必须留在此地。”魁梧男人站起身,再次面对不远处黑雾笼罩的空壳,“如果你行动够快,就让你的朋友找到黑骸真正的藏身之地,毁掉。”
“那你呢?”云升不依不饶,“你就一个人留在这儿?”
回禄伸出巨剑,剑尖直指前方胸口破裂的观音像,“很难解释,它与黑骸乃是一体,有一,两者皆能存,须得同时击破才可免除祸患。”
云升忙不迭点头,这回他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这个玩意儿和下面的黑骸是连在一起的,哪怕有一个备份在,另一个都能重新长出来,所以得一起消灭才行,是嘛?”
回禄点点头。
云升蹿起身,因为这个巨大发现有点激动得手足无措。“那……那大哥,我该怎么出去?”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
“我先将它击败一次,”回禄说,“在它修复的间隙,领域会有短暂的失能,你可趁此机会逃出。”
“好!”云升满口答应,“那你在这里等我搬救兵回来啊!”
回禄笑了笑,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回禄对他笑,没了糟糕的脾气和臭脸,他笑起来其实挺像个坚实可靠的大哥。
他转过身,火焰再次遍布全身,趁着观音像胸口的空洞还没被怨魂弥补,他挥剑,重重砍掉了十一面头。
云升抬起头,有一处地方黑墨样的浓雾散开了些,在怪异的环境下格外显眼。
他赶忙跑过去,在即将跨出去前,云升按向印纹,用权限对回禄下令。
“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