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大火
书房里亮着灯,铺了一层白色的地毯。
地毯毛茸茸的,很可爱、也很有用,可以在老人摔在地上的时候充当一层柔软的缓冲。
就是有个问题,轮椅的轮子在这种松软的地毯上有些寸步难行。
日向合理扫了一眼地毯,随手关上房门,
他没有立刻向书桌走去,而是走到房间的另一端,绕过休憩沙发,在桌子上倒了一杯温水,才端着水走向书桌。
那位先生靠在轮椅上,轮椅就在书桌的后面。
除了房间里的灯,书桌上也有一盏明亮的小灯,把书桌上的文件照得白到发亮。
日向合理怀疑,书桌上有一盏小灯,是因为只凭头顶的白炽灯的话,那位先生看不清文件上的字。
他把水杯轻轻放到桌子上,开口道:“喝点温水吧。”
然后自然而然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又询问,“您晚上服用药物了吗?”
临走的时候,书房有血的味道,现在那种味道已经散掉了,转而是一种老年人正常散发出来的味道。
是一种年迈的、衰老的,即将死亡的味道。
“等会儿再吃。”那位先生疲倦地摇了摇头,他很给面子地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温水,又长出了一口气,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今天感觉怎么样?”
“你没有靠近爆/炸现场吧?”
这位年迈的老人喝水时,日向合理在盯着那个苍老的、有着松弛皱纹的喉咙看,等对方喝好水,他才慢吞吞地移开视线,又顺势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书桌小灯的照射范围。
他道:“没有,我没有近距离接触,是贝尔摩德在现场。”
“你不在就好,”那位先生摇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去接触那么危险的现场,哪怕知道你不会有事,我也会担心的。”
但是,让他去时代广场的,是你对吧?
日向合理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是移动目光,转而去盯那只布满的皱纹的手。
他慢慢地应了一声。
“我的药,”那位先生的手动了动,“在书架上。”
“在那个白色的医疗箱里,帮我拿过来吧。”
“好的。”日向合理再次应了一声,他走到书架面前,抬手把上面的那个医疗箱拿下来,然后放到书桌上,把它打开。
箱子里的东西很简单,是一次性针头、输液软管,以及很多的液体包。
那些液体包大概有手掌大,有的是透明的水色,和日向合理之前服用的那种药液很像,剩下的则是红彤彤的血色。
“拿血包。”那位先生道。
日向合理的手顿了一下,挑了一个红彤彤的液体包。
他又挑了一个一次性针头,把针头和液体包都和输液软管连接起来,才又转头看向那位先生。
对方伸出右手。
那只手上有很多的松弛皱纹,日向合理握住那只手的手腕,询问道:“是手臂,还是手背?”
“手臂吧。”那位先生道。
日向合理便捋开手里那只手臂的袖子。
老年人的手臂也和脸部、喉咙差不多,都有松弛的皱纹,摸起来也软软的,感觉一用力就能直接掰断。
这只手臂上的血管很清晰,血管上的针眼也很清晰,一眼看过去几乎就能看到十几个针眼。
针眼太多了,一时之间难以找到适合把针头扎进去的地方,日向合理顿了顿,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帮针头找到了一块空地,才道:“没有留置针吗?”
需要经常输液的人一般都会扎留置针,这样不用每次输液都要重新把针头扎进去。
之前住院的时候,日向合理也用过留置针……然后就被某位a先生拔掉了。
没什么用,但就那位先生现在的手臂情况来看,日向合理觉得可以试试留置针。
“不用了,”那位先生摇了摇头,有些厌倦道,“我讨厌身上有医疗物品的感觉。”
红色的液体涌进软绵绵的输液管,把透明的输液管涌成红色,又慢吞吞地涌进那只同样软绵绵的手臂里,也涌进那只手臂里的血管里。
日向合理盯着那只手臂看了一会儿,听到手臂的主人突然道:“它的主要成分是血。”
他慢慢抬头,和看过来的那位先生对视,“我闻出来了。”
然后认真询问,“你是要靠血液维持生命吗?吸血鬼?要……吃肉吗?”
如果这几个问题,特别是最后一个问题,都是‘是’的话。
那萨摩耶就立刻可以迎风狂喜、收拾收拾准备上位了。
很可惜,肯定会让萨摩耶觉得格外可惜的是,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那位先生就立刻回答:“不需要。”
“我只需要血。”他认真强调,“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是吸血鬼、窃取生命宝石的盗贼,又或者随便其他的东西,总之是只需要服用血的东西都可以,我只需要血。”
反应很强烈,求生欲望很大。
日向合理歪了一下头,陈述事实,“你知道我的问题是指什么。”
这个家伙知道他问的那些问题,其实是在确认‘你是不是人形物体?’,看回答的速度和坚决的语气,这个家伙大概率也知道,如果他得出‘这个家伙是人形物体’的结论、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那位先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直接沉默住。
他沉默了良久,房间里只有他有些无力的呼吸声,无论是白炽灯、还是那包红色的液体,都是无声的。
日向合理用眼神打量这个家伙,打量这位年迈老人的每一处细节的表情,无论是眨动的眼睛、随着呼吸起伏的皮肤还是看起来很细很脆弱的脖子。
“是的,我知道你在指什么。”那位先生开口,“我不是那种东西。”
他用另一只拍了拍日向合理的手,轻声道:“不用一直摁着针头,固定住吧。”
日向合理从医疗箱里翻出来一卷有黏性的白色小绷带,咬下来几截,把针头固定在那只苍老的手臂上。
“我很想向你解释,”那位先生又道,他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你并不在意。”
“如果是其他人笼罩在一团迷雾中,会本能地想要把迷雾挥开、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的真相,哪怕是贝尔摩德,也不会放任自己的身上存在太多自己并不知道的秘密。”
“但是……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日向合理重复。
“是的,你不一样。”那位先生笑起来,“你不在乎这些。”
“你不在乎我,不在乎贝尔摩德,不在乎琴酒,不在乎宫野明美,也不在乎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更不在乎你自己。”
但凡对自己有一点点的正常在乎,有人类对自己本身的探索欲,就会主动追寻真相,把迷雾的每一处都咬遍,都探索完。
起码,那位先生可以确定,他这边对贝尔摩德说一句普普通通,但充满意味不明、有指向性的话,贝尔摩德那边就能把迷雾挠破,也要搞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
而日向合理。
在他第一次正式地和十七岁的日向合理见面之后,贝尔摩都说了很多充满意味不明又有指向性的话,但是日向合理都直接无视掉了。
人类会对很多事情感兴趣,特别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日向合理却不怎么感兴趣。
或许是一点点也不感兴趣,或许是感兴趣了,但是兴趣不大,所以很好地控制住了。
总之,这种冷澹克制、对自己的过去也不感兴趣的表现,是不正常的表现。
日向合理思考了一下,认真反驳,“不,我在乎你。”
他认真道:“如果你死了,我会不开心的。”
这句确实是真话,不过要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五年之内。
虽然有狂摇尾巴、准备冲刺的萨摩耶可以当下任首领,但是和‘那位先生老老实实地活着,按照流程被正义锤爆’相比,还是麻烦了一些,有麻烦,日向合理确实会不开心。
那位先生:“……”
“虽然,我们对‘在乎’的理解不太相同,”他失笑起来,“不过听到这句话,我还是很高兴的,”
高兴得像个明知道自己被孙子哄了、还是乐呵呵愿者上钩的普通老人。
对‘在乎’的理解不相同吗?日向合理不这么认为。
他道:“既然你知道我之前的那几个问题究竟是在指什么的话,那么应该知道我的‘成长经历’。”
那位先生的笑容收敛起来,点了点头。
“我长期生活的世界,不怎么和平,”日向合理道,“所以对‘在乎’的表达方式也不同,这很正常。”
世界都不同了,那还要要求他像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否则就是不正常,那就是在耍/流/氓。
就像是同样进便利店购物,这个世界的人走进便利店,发现没有自己喜欢的那款面包、会失望,之后或许会直接走掉,也或许会勉强将就一下其他的面包。
但如果是那个世界的人走进同一家便利店,那……
挑什么面包啊,直接就把整个便利店里的东西都带走了,还不会付钱。
那不能叫抢劫,只能叫普遍且正常的行为。
“你长期生活的,”那位先生皱起眉,不再像是慈爱看着孩子的老人,而是一个掌权了很多年的首领,他语气澹澹道,“是这个世界。”
啊。
日向合理懒得反驳,干脆点头,“是的,你说的对。”
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卡顿着沉默了一下,又缓和了神色,慢慢道:“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
“我之前没有和你太讲你母亲的事,因为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伸手抓住日向合理的手,叹息着拍了几下,又道,“靠近一些,让我好好地看看你。”
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日向合理低头看了一眼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只手的手臂上还有针头和红色的软管,他往前走了几步,干脆直接半蹲下去。
那位先生抬起另一只手,先摸了摸他的黑发,又下移了一下,摸他的眉骨,随后感叹道:“当时你还很小、很小。”
说着,脸上的神色更加缓和,也再次恢复了那种温柔看自己年幼孩子的慈祥老人的神态。
日向合理耐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纹丝不动,只在那只手摸到自己眼睛的时候眨了一下。
“那么小小一只,我一抱就能轻松抱起来。”那位先生又失笑起来,眉头也扬了一下,“你当时也很喜欢我抱你,每次抱你,你虽然不会欢呼,但眼睛会变得亮晶晶的,表情也不会那么冷澹,会柔和很多。”
“嗯。”日向合理再次耐心地应了一声,静静地听着这个家伙说屁话。
“然后……”那位先生顿了一下,眉头也皱起了一瞬间,“就发生了意外。”
“组织里有老鼠,向警方通风报信,还惹来了fbi的家伙,和一个组织,”他的眉头又皱起,有厌恶和警惕在脸上浮现,不过只一闪即逝,“你生活的那个研究室出了意外,很多组织正在抓紧研究的重点项目都被直接毁掉,也有一些重要的研究员也在那场联手袭击中去世。”
他的眉头又展开,叹息了一声,“你母亲,就是在那场意外中去世的。”
“她当时也很小,不过二三十岁,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可惜……”那位先生摇头,表情低落起来,“fbi真的狠心。”
是指宫野艾莲娜?
日向合理整理了一下对方递过来的信息:宫野艾莲娜是fbi害死的。
他的神色动了动,进行确认,“我的母亲,是fbi害死的?”
那只手的手指还在摸着他的眉骨,掌心则蹭到了他的脸颊,所以手的主人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表情变化,于是毫不犹豫道:“是的,她是组织一个重要研究项目的负责人,fbi闯入之后、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资料,就逼问你的母亲。”
“你的母亲不愿意回答,就……”
那位先生顿了顿,一笔带过这句,“之后,他们放了一场大火。”
“一场把你母亲埋葬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