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凉意
辅国将军慕容熙挺直腰杆,端坐在太师椅上,长眉斜飞,不怒自威。
“将军,这位就是容神医,前日治好了犬子的尸厥之症,属下特请他来为您诊治。”慕容冲躬身禀道。
慕容熙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着容廷,毫不掩饰怀疑之意,“噢。”
容廷神色自若,上前两步,“请将军掀开衣袍,我需要察看患处。”
慕容熙瞟一眼瑶华,容廷温言道,“她是我的妹子,也精通医术,毋需避讳她。”
慕容冲帮着慕容熙撩开外袍,他的左腰上生了一带红色疱疹,颜色鲜红触目,观之麻心。
容廷心里有了底,垂首道,“将军,这是腰缠火丹,由肝脾内蕴湿热、禀感邪毒所致。”
“火丹?”
“容兄弟,可能治?”
容廷微笑点头,“易治。将军可是伴有咽干口苦,便秘溲赤症状?”
慕容熙“嗯哼”一声,收了收倨傲神情,温和些许。
“我开个清热泻火的方子,再配以针灸泻毒,几日便可痊愈。”
慕容熙方道,“有劳。”
容廷当即取出笔墨写了药方,又取出银针。
慕容熙盯着长针,皱眉蹙额。
“将军,容神医出身于杏林世家,是我的好兄弟,信得过的。”慕容冲忙担保。
慕容熙才道,“请。”
他褪去衣裳,赤裸了上身,健硕的身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
容廷取长针分别刺向他外关、曲泉、太冲、血海数穴。他的手一伸,瑶华便将针放在手中,配合得天衣无缝。
针刺进阿是穴,稍一用力,慕容熙骤觉疼痛。有湿湿凉意,原来是出血了,不禁脸色微凝,眼神变得犀利。
容廷平静解释,“此穴轻微出血,可泻热毒。”
慕容熙低沉的嗯一声,盯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动。
容廷继续施针,下手稳健,面不改色,全然不在意慕容熙的神色。
慕容冲心生钦佩,赞道,“容兄弟,你的针灸手法真是好。大燕的大夫针灸总是不及梁国和齐国的大夫,如果你在大燕行医收徒,倒是美事一桩。”余光瞟到瑶华,连带她也恭维了,“容华妹子也懂医术,你们兄妹若是留在大燕,必定成为名医。”
“容华?”
慕容熙方正眼望瑶华,她的神色一直平静,毫不羞怯,倒也有些胆量。
“是个好名字,华......你们的皇后是齐国的华阳公主,可见过她?”
瑶华道,“皇后深居后宫,未曾见过。”
“听闻皇后容貌极美,这没什么稀奇。还听说她剑术高明,在汾阳城外重伤你们的皇帝,倒有些意思。我们燕国勇士都想会会她呢,不知她与我们大燕的第一勇士太原王能过几招。”
太原王慕容恪是燕国皇帝慕容珏的兄弟,燕国大都督,与赵承义齐名,“南威武北都督”威名远播。
容廷道,“太原王盛名在外,我们梁国人氏也都佩服。”
慕容熙面有得色,嗤了一声,“只怕你们的皇后在太原王手下过不了十招!也不知你们的皇帝是什么样子,堂堂君王竟打不过一个女人,怪不得都说南人体弱哈哈哈!”
瑶华自进了将军府就低眉顺目,此时微微笑了,“自古以来,天下英雄好汉辈出,杰出女子也多,只是女子多困于深闺不为外人知晓。皇后一朝得胜便传遍天下,也许是皇帝故意相让,个中情由谁也不知。”她话锋一转,“燕国尚武,不知可有和皇后相比拟的女子?”
“大燕以武为尊,女子习武的倒多,只是不知你们皇后的武功到底如何,说不好。”
“就像大梁的战马比不过燕国,燕国的医术比不过大梁,各有所长,又何必以他人之长攻己之短,自寻烦恼。”
慕容熙一拍大腿,腰部骤然紧绷,疼得他呲了呲牙,“说的不错!你一小女子倒有些见识,容大夫,你兄妹二人不错。”
“将军勿动。”容廷微笑道,“还需针灸五日,每日再按时服用汤药,很快就可痊愈。”
回到馆驿,容廷坐下来冷冷道,“须将慕容熙除去。”
瑶华也有此意,除掉慕容熙,日后攻入临乐便可少一分阻力。“要如何做?”
“我在他的汤药中加了药引,待咱们离开临乐,数日后他便会心悸而亡。”
瑶华一怔,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原计划是夜间潜入将军府行刺。
“会不会被发现?”
“不会,咱们是给他治火丹的,治好后任务就结束了。瑶华,须将此间事赶紧了了,赶往大都。”
瑶华幽幽地望着他,踌躇不安,“若是师尊知道咱们所为……”
容廷淡淡笑了,十分不以为然,“待大军攻入燕国,仍是一样的死伤无数,早晚的事,并无实质差别。”
“我明白,只是士兵死在战场上才叫死得其所,咱们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
容廷沉默一瞬,走到窗前,打开紧闭的窗户,寒风呼啸而来,激起彻骨的寒意。
“瑶华,燕军在边境烧杀抢掠,杀害无数妇孺老幼。你只看到城中的富庶之人,不曾看到冰天雪地里饥寒交迫的流民。萧衍早日征下燕国,便离天下统一近了一步,咱们已没有退路,也不可心软。你自幼看书最多,但天下不仅是书中描绘的样子。你长居天阙,下山后又身居高位,看到的全是粉饰过的太平,并不是真实的人世间。你需要深入民间,去往贫瘠之地,去看看那些如蝼蚁一般苟活的老百姓,看看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有那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你就知道你该做些甚么!”
瑶华望着他严肃的面容,又望向窗外萧索的景色,沉默无言。
容廷叹口气,语重心长道,“瑶华,如果你是位普通的公主,只需要博取君王宠爱、坐稳后位,这天下如何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但如今你和萧衍并肩前行,他非长非嫡却登上大位,深谙权谋之道。你虽是文武兼修,却才入世,需尽快熟悉世间的法则,方能跟上他的步伐。”
寒风拂起瑶华的长发,她并不惧冷,可是容廷的话却让她生出凉意。山下的世界,她知之太浅,而人心莫测,她见得太少。
她怔怔地望着他,“师兄,在我的心里,你们都是光风霁月的磊落君子,如今,咱们却要一起沉沦么?”
容廷莞尔笑了,依然清风朗月,话音却凉薄,“在这条路上,君子可赢不了。”
瑶华一直觉得自己武功卓绝,又有萧衍相护,还有甚么事能难倒自己?可她总是忘记,萧衍是志在天下的帝王,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是大梁的皇后,重担压肩,连带着将容廷也裹挟进来,在这世间翻云覆雨。
她悠悠叹息,“师兄,我一直觉得自己心性坚韧,可今日看来,比你们差之远矣。”
“你还小呢,多历练历练就好了,不必急。”
瑶华有些怔仲,他仍是温润如玉的五师兄,但又和山上的他有些不同。萧衍运筹帷幄、工于心计,她是知道的。可容廷在天阙修习医术,极少下山,为何也这般懂权谋度人心?
又过了五日,慕容熙和戥儿的身体都已痊愈,妙香散也已制好,容廷遂向慕容冲辞行。临走前,又留下强身健体的汤药方子,让戥儿继续服用。
两日后,到达燕国的都城大都,大都繁华气派,男女多着窄袖紧身长袍,编辫戴帽,又矫健又利落。
他们住到军营集中的西城。夜卫乔装改扮,采购药材迅速运往大梁。溯光日夜出门,潜入北枢密院,刺探燕军部署和精锐所在。
紧张忙碌了三日,清晨,容廷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关紧房门后,从床下拎出一只上锁的官皮箱,小心翼翼放在茶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