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望日楼
少卿冷冷一笑,足下愈发疾行,只待面前掌风将至,忽然往下错步矮身。先是将这杀招化解无形,旋即猿臂长伸,右手五指直插其人肩头。
那人不敢大意,脚尖点地向后飞跃,却被少卿紧跟不辍,每每如影随形。恼羞成怒下再度发难,并指如刀割裂长风,斜向里便朝少卿胸膛猛劈。
“咦?”
少卿微微一怔,觉这神秘人自己好似认得,又因四下昏黑无光,以至一时难以仔细看清样貌。当下愈发催动内力,通体骨节格格轻响,同他彼此又拆数招。
那人大惊失色,实未料到自己倾尽全力,却连少卿一片衣角也都难以触及。陡然更觉头顶阵阵朔风寒号,丝丝罡气有如钢锥利刃,直刺得肌肤隐隐作痛。
他置身漆黑,两眼分明慑慑猩红。霎时间吐气开声,抽出腰际一把青锋利刃,激起霍霍寒光盈曜。
“小心!”
楚夕若姗姗赶到,看那神秘人正与少卿厮杀,想也未想便拔出锵天,扬起一剑顺势加入战团。
那神秘人本就不是少卿对手,如今又被楚夕若左右夹击,不由得愈发力不从心。脚下被迫连连后撤,一身漆黑衣衫也被周遭充盈剑气绞做褴褛,自下面汩汩渗出血来。
他刚躲开少卿掌风,又被锵天蓦然刺到,避无可避下只得横剑招架。两者甫一相触,但听金铁交鸣,轰然大作,其人手中长剑登时被从中斩断,只剩半截犹在掌心。
神秘人大惊,一时看着那断剑出神。少卿眼里放光,怎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之机?奋起神威中宫猛进,催动内息向其直攻。那神秘人虽欲闪躲,终归业已不及,随口内气息大窒,腕间一阵剧痛传来,正是已被少卿牢牢制住脉门,再也动弹不得。
“怎会是你!”
借着头顶一抹月光,少卿终于看清此人五官瘦削,更天生着一张极长脸膛,赫然正是望日楼门下的周昶无疑。
他心中错愕,脸上却始终未动声色。指端微微较劲,内力过际顿将周昶五脏六腑搅得七荤八素,直痛的咿咿呀呀乱叫不迭。
“把嘴闭上!否则就立刻送你归西!”
仇人相见,从来分外眼红。忆起彼时在那石洞之中遭遇,楚夕若当即掣动锵天,将刃口直接架在他脖颈之上。一双妙目湛湛圆睁,只恨不能将其当场诛杀。
“原来是楚小姐和顾少侠!”
周昶嘴角一咧,此刻也已认出二人。眨眼间换作一副谄媚模样,口中嘿嘿赔笑不迭。
“楚小姐!咱们两家多年修好,素有同气连枝之谊,还请您千万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呐!”
“少废话!当初你毒杀同门的时候,怎没想过放旁人一条生路!”
楚夕若紧攥锵天,声色俱厉犹想怒斥,却被少卿抢先一步,森然冷笑着道:“你们两派多年修好,可却同我全没干系!你要真想活命,待会儿我问什么,你便老老实实的答什么。里面但凡敢有半句假话,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周昶点头如捣蒜,更赌咒发愿,说自己一定实话实说。少卿故作冷峻,呵斥他不必废话。等又稍作停顿,才再度开了口道。
“慕贤馆那边究竟发生何事?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怎么,顾少侠也知道慕贤馆?”
周昶听后先是一怔,旋即竟忍不住在口中反问。少卿察言观色,思绪电转间遂讳莫如深,脸上假装杀气腾腾。
他森然道:“我二人乃是受密邀前来,如今既已被你察觉,那也只好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二位先听我说!先听我说!”
周昶唯恐失了性命,连忙大声讨饶。而此举也正中少卿下怀,便将他一条手臂抓在半空,里面胁迫意味着实不言而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倒要听听你究竟还有何话说!”
“小人冒昧,在此之前还另有一事另要请教少侠。”
周昶不敢怠慢,赶紧压低声道:“我想请问少侠,邀你们前来共商大事之人……是否便是雪棠先生?”
“我早该料到!原来你……”
听到雪棠之名,楚夕若顿时恍然大悟,方知原来这姓周的早已吃里扒外,做了雪棠的爪牙鹰犬。而其先前辣手无情,杀害同门一事,料也必定同此难逃相干。
江湖之上,从来最重师门情分。往往同门兄弟之间,反倒要比骨肉至亲更为亲近许多。楚夕若锵天一挑,刚想将这武林败类杀之后快,却被少卿暗暗扯动衣袖,又朝自己不迭挤眉弄眼。
“听阁下的意思,莫非是也同先生交情匪浅?”
少卿目光如炬,说到雪棠先生四字,更有意将声音拉作极长。而周昶也果然中计,频频点头之余,尚不忘对二人好生恭维。
“当初咱们在南阳初见,我便一眼看出二位乃是人中龙凤,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先生爱才如命,出手又极阔绰,只要您二位用心效命,将来成了她老人家座下红人,这天下万物还不都是应有尽有?”
“要真等到了那时,还要请二位对小人多多提携呐!”
“若当真如此,这等小事自不消阁下多言。”
少卿假意被他说动,又索性反客为主,斜睨质问道:“不过这世道人心险恶,你说自己也同样是为先生效命……不知究竟有何为证?”
“这……”
周昶一时始料未及,转眼回过神来,咧嘴大声道:“咱们旁的不提,就说这次崔沐阳带着他那些个徒子徒孙前来火烧慕贤馆,小人不也正是因不愿失手伤了咱们一门兄弟,这才独自趁乱跑了出来?”
“你说前面同人争斗的乃是崔叔叔?”
楚夕若心头一懔,转头望向远畔火光冲天,一张俏脸不由转作惨白。所幸她这番变化并未被周昶察觉,听罢轻蔑一笑,兀自不失洋洋自得。
“那姓崔的不知死活,竟敢跑到咱们慕贤馆来耀武扬威!殊不知莫说他区区一个望日楼,便是普天下那些个所谓正派群起来攻,先生也只不过照单全收,全不费半分吹灰之力!”
“如此说来,阁下也并非乃是不愿伤及同道,而是为自己安危,这才只身一人躲藏在此!”
少卿虽同样吃惊,可到底较楚夕若镇定许多,脑内稍加思索,便将真相一语道破。
而见事情败露,周昶只得嘿嘿干笑数声,一副大言不惭道:“顾少侠此话倒也不错,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人此举,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呐!”
“姓顾的!咱们……”
楚夕若心急如焚,只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赶到崔沐阳身边相助。可再一看向少卿,却发觉其始终眉关紧锁,脸上好似阴晴不定。
她惊怒交加,以为是少卿兀自对崔沐阳耿耿于怀,故才想要袖手旁观。愠恼关头正要发作,却见少卿指探如电,几度落在周昶浑身,使他软绵绵就此瘫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楚夕若满腹狐疑,眼看着少卿双手并用,将业已不省人事的周昶藏到一旁角落当中,一时更觉好生莫名其妙。
少卿加紧忙活,直俟认定万无一失,这才重新回到少女身边,瞪大双眼道:“怎么?莫非你还想当真把他给杀了不成?”
“似这等阴险小人,便教死上千次万次也断不足惜,那又如何杀他不得?”
楚夕若两靥含嗔怒,立时开口反唇相讥。少卿却不着恼,反倒故作高深,不紧不慢道:“我且来问你,你到底想不想有朝一日重回楚家?”
“我……我自然是想的!”
楚夕若粉脸微红,不知这话中含意。少卿面露得色,可碍于当前形势迫在眉睫,也只好姑且同她长话短说。
“你仔细想想,若是你我真想洗刷净身上的不白之冤,这奸贼又岂不正是个绝好人证?”
“这……”
闻听此话,楚夕若先是大喜,继而却又忧形于色,朝少卿全没好气道:“这慕贤馆内外守备森严,你有天大的本事……能把这样大个活人运出城去。”
“此事倒也不难,单看你究竟想不想做。”
少卿口内一顿,便看着月影火光间少女一张清丽面庞,眼里依稀流露微妙,“咱们大可趁着崔沐阳同雪棠他们纠缠时悄悄出城,再一路马不停蹄,将他带到你爹面前对质。”
“又或者,便是先去慕贤馆那边一探究竟。倘若那崔大掌门当真落败不敌,也好从旁伺机搭救。不过依我看这实在愚蠢透顶,且不说咱们到底能不能救他出来,便是再给饶上两条性命,那也……”
楚夕若心头大急,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先去救崔叔叔他们!这又有什么好说?”
许是不曾料到她会回答的如此之快,少卿神情古怪,但也并未多言。又往藏匿周昶的角落间望了几望,旋即蓦地较力飞掠,踏着一路崇楼雕梁,继续朝慕贤馆方向发足疾行。
“本派世受皇恩,今日正是公忠体国,谋思报效之时!凡我望日楼门下务当奋勇向前,将这群虫豸宵小斩尽杀绝!”
二人片刻来到慕贤馆前,还未等站定脚步,却听一声如雷暴喝直逼双耳,其人内力之高,端的非同小可。
楚夕若听声识人,一下便将崔沐阳认出。又觉他语气焦灼,以及四下里刀剑相碰之声此起彼落,看来此刻慕贤馆前一番酣战,也势必极为白热激烈。
少女一颗心脏紧绷,虽知崔沐阳身为世间耋宿,武功手段绝非易与。可慕贤馆内也同样堪称高手如云,单只是寥一刀与辛丽华等人便足以同其抗衡,更不必说尚有个骆忠兀自窥伺左右。到时崔沐阳独木难支,纵然浑身是铁,又究竟能碾几根钉?
她正怅然若失,少卿却已双足蹬空,先行掠到近处一座朱楼之上。又伏低身躯以手攀檐,就此举目望向前方一片喧嚣骚乱。
但见此刻慕贤馆前无数人头攒动,人人浑身浴血,掌中擎执利刃,眨眼间便有为数不少之人在厮杀缠斗中殒命。其中一方衣着各异,所使兵刃同样千奇百怪,不消说自是今日才被雪棠齐聚而来的一众慕贤馆人。
而在另一边,众多望日楼门下弟子则个个劲装节束,攻防转换无不行动有素,端的不失江湖名门大派之风。
想来因望日楼对当前这番突袭谋划已久,再加慕贤馆众人武功虽高,可往往胜在单打独斗,合在一起反倒成了群乌合之众。故在少卿一眼望去,当前居然是望日楼正大处上风,不多时已将场内慕贤馆人隐隐分隔开来,俨然如同数座海中孤岛。
“崔叔叔!”
楚夕若后来赶到,一眼看见崔沐阳正执锐鏖战。每每剑刃过际,登时搅动四下鲜血狂飙,眨眼将其身上衣衫尽皆染作殷红。
这崔沐阳武功高则高矣,却因心中太过急于求成,行事关头难免失于冒进。不知不觉已在厮杀中深陷重围,周遭敌手愈发渐多。如此又过须臾,就连嘴里也开始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手中长剑明显趋于放缓。
楚夕若关心则乱,锵天在手乌光朔朔,不由分说便要下场助拳。渠料却被少卿死死拽住手腕,任凭如何也摆脱不得。
“姓顾的!你又想怎样?”
楚夕若杏眼含嗔,一时声色俱厉。少卿则面色凝重,先朝面前微一努嘴,才沉声开了口道:“你看这慕贤馆三面院墙环筑,最高处足有两三丈还不止,只在咱们这边留下了唯一一条通路。”
“这就好似座翁城一般,倘若有人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猛攻,就算咱们生得有三头六臂,也绝难从中活下命来。”
见她默不作声,少卿遂继续说道:“你看,如今在这下面为雪棠效力的鹰犬虽多,可大多是些武功泛泛之辈,真正有本事的却连一个也还不曾露面。”
“只要他们还未现身,咱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不单救不了旁人性命,只怕就连自己也非得折在里面不可!”
“我……”
楚夕若一时语塞,更被少卿说的脊背发凉,恍惚觉周遭阴影当中正有千百双阴森鬼眼蛰伏伺机,专为在自己意想不到之际倾巢杀出。
可即便如此,若教她眼睁睁见崔沐阳等人死于非命,平心而论也着实万万不能。好在少卿察言观色,又在一旁安慰说这姓崔的武功不低,一时半刻间还不至有性命之虞,这才使少女堪堪抑住焦虑,继续躲在梁上观望。
“大丈夫志当马革裹尸,纵教我望日楼合派尽灭,也绝不可教这些幺魔小丑逃脱半个!”
崔沐阳二目通红,几经血战后早已状若凶煞。挥剑将近前一人砍得身首异处,又无片刻停歇,猛地抵出左掌,激起一片漫卷扬尘。
他身边对头虽众,竟无一人胆敢靠近半步。如此英雄气概跃然在前,就连少卿这等昔日与其颇多嫌隙之人,见后亦不禁竦然动容,暗地里好生赞叹不已。
只是崔沐阳虽气魄了得,但还不足以锁定胜局。而另一边厢,慕贤馆人也纷纷稳住阵脚,更有悍不畏死之徒横刀猛进,认准崔沐阳手中招式变化之际陡然发难。
如此一来,场上局势顿时剧变。崔沐阳身边群狼环伺,一招不慎被迎面刺来钢刀划破左肩,顺势割开一道极长伤口。
那慕贤馆人大叫:“老东西被我砍中一刀,如今命不久矣!咱们大伙儿合力同心,便拿他这颗项上人头,好为雪棠先生立下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