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比痛更痛
林一平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她强忍住内心的惊诧,面色如常,安顿好安然上床,确认了入睡之后,才去和门口警员交接,走到楼梯间打了一个电话给泰林。
“她画的是自家的客厅?案发现场?”泰林在电话中问道。
“就目前看是这样的。我根据专案组资料里的照片比对,有九成的把握确定这就是她家的客厅。而且就图画中家中格局摆设来看,应该是命案前原本的样子。”
“唔。可是她为什么要画自己的客厅呢?”电话中,泰林声音缓慢而低沉,似乎正陷入思考。
“泰林老师,不,泰林师兄,我也正想问您,这代表了什么呢?”
“根据我的推断,这也许是深层记忆的一部分。她的潜意识。又或者她在努力暗示我们关于客厅的某样东西和方位。所以,客厅里应该还有一些我们没有发现的重要线索。”泰林在电话里肯定说道。
“我和李方文联系一下,明天再去一次案发现场。”林一平预感到,明天的发现将至关重要。
泰林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请重点检查一下客厅的吊灯。如果画中最突出的是这盏吊灯,那么作画者的视角,应该高于正常人身高,这是站在高处才会有的视角,非常特别。”
“好的,我记下了。不过学长,”林一平顿了顿,“她今天握住您的手,这个。。又代表什么?”
“她今天的一些表现,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某些症状,这一点我今天跟李方文也说过。我的手或者说我的手套很可能是勾起她从前的某段记忆。不过不要紧张,我们再继续观察。”泰林回想白天的情形,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上一次被人用力地握住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挂上电话,泰林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喉,将浮力温度计丢进水里。这是一种母婴店才会出售的幼童专用温度计,会将水温控制在摄氏41度,过高就会亮灯提醒。
他小心翼翼地脱掉自己的手套,露出一双裹着纱布的手。慢慢地,层层纱布被解开,皮肤上苍白的疤痕触目惊心。十岁的那一场火灾,他为了打开婴儿室的门,被炙热的门把烫伤,全手百分之九十的皮肤二级烧伤。
虽然很久前经历过多次植皮,却还是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肤。如果不是每天缠上纱布,脆弱的表皮就会和手套反复摩擦形成新的伤口。
他细细地涂上厚厚的乳霜,缠好纱布,再套上一层乳胶手套。最后才走进浴缸,让温水浸没全身。此时,温度计显示水温40摄氏度,舒服且安全。壁砖上缀满水蒸气留下的水珠,慢慢汇成小溪流下,像是道道泪痕。
他记忆中一张消失已久的面孔,今日在医院的病房里那个女孩厚厚的纱布后面突然间鲜活了过来:皮肤苍白到透明,飞扬的杏核眼毫无生机,却似乎能代替他感受一切的心痛。
可,什么是心痛?
什么是痛?
他天生无法感知痛苦,却无法避免另一番苦难。
如他一般的成年人,全世界只剩下不到10个。因为对于疼痛和危险的无所畏惧,大多数无痛感患者,均在孩童时期便死于自残,更有一些疏于照顾的患者会在婴儿时期咬断自己的手指。
这双手,虽然逃脱了被嗜咬的命运,仍然少不了被烫、被夹、被割伤,而他幼时的反应却只是好奇。
不知痛苦为何物的身体,只能配上天生勇猛的灵魂。
泰林在浴缸里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那场火海。迎面扑来的干燥热浪,风声中隐约传来的婴儿哭声,母亲将淋湿的棉被披在他的身上,婴儿房的门把变成烧红的铁块,他用力握住拧开,可是双手却黏在上面。
一切发生的突然,又瞬间结束。记忆却清晰如昨,久久定格在那里。
一个不知死活轻重的孩童,身后永远站着疲惫不堪的父母,或,只是母亲。大火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将脸庞埋入他那双缠满纱布的手轻声哭泣。黑夜里,他茫然无措,虽然根本觉不到疼痛,却仍然一字一句地对母亲忏悔:“妈妈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碰火了。”
“一定是因为我做的不好,你才会离开我的吧。”泰林又一次想,身体向后缓缓地沉到浴缸里,温热的水漫上脖颈,荡漾在耳侧。
带着水汽的乳胶手套耷在浴缸边,昏黄的灯光晃得他的面目一片模糊。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不懂心痛为何物,哪怕他早已经长大,哪怕他的心早已经伤痕累累,无法复原。
洗好澡,他走出房间正要下楼,站在走廊上,突然感觉一阵冷风从尽头那扇房门缝隙中吹了出来。
他迟疑着走过去,从浴袍口袋里取出一支钥匙,打开了门。
然后,他又看到了她。
落地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窗帘随风荡在一侧。若隐若现的月光里,她还是以双肘撑在小阳台边上抽着烟。她及地的丝质睡裙被风吹拂,绯红的下摆轻轻地翻卷荡起,露出纤细的脚踝和小腿。
她回过头,朝他微笑。月光如水,流淌在她的长发和额头上,好似披上银色的轻纱。她的双唇微微扬起好像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暗自警告自己,这只是他的幻想,来源于内心无法释怀的回忆。但他又不忍心放弃这稍纵即逝的虚妄假象,最后只能由着幻觉一次比一次清晰真实。
“我很想知道,那一夜你在阳台边都想了些什么,你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泰林喃喃自语,“母亲。”
没有真相,无法理解,又何谈宽恕。
一阵风吹来,窗帘翻转着打了个摆,瞬间平静。
他走近去看,阳台空空如也,落地窗关得严严实实,明明连一丝风也没有,一缕月光也没有。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泰林师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