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那个孩子
他的贴身小厮又被他留在了外院管事处,眼下没人帮他,更搬不到救兵。
上官瑜冷冷瞥了他一眼,根本没搭理他,望向已经被映秋扶着起身的褐衣孩子。
孩子比她印象中更清瘦,下唇角咬的猩红,最用力的地方甚至破皮晕着血渍。
衣衫因刚刚的打斗拉扯起了褶皱,于是脖颈沿伸进背脊处布满的青紫变得若隐若现。
不同于上辈子这个时候见到他时的鼻青脸肿,此刻那张小脸除了唇处的殷红血渍,其他还算光洁。
只有那双黑沉如墨石般的眼睛,一如既往带着极深的戒备和抑郁的戾气……
她隐约记得,上一世二叔公寿宴这日,因她对看戏不怎么热衷,陪着几位小姐听了开场,便借口更衣,带着俩丫鬟出了“花堂”。
但顾忌着宾客众多,避免惹上不必要的是非,只是去了外厨房相隔不远的一处偏院,顺道让盼夏去外厨房给她拿了些糕点水果,垫垫肚子。
也就在那时候,她看到了靠坐在偏院院墙角落旁一棵香樟树后的这个孩子。
盛夏季节,香樟树枝繁叶茂,只有零星的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变成光圈落下来。
孩子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头发有些凌乱,眼角和唇畔都有青紫。
应该是没想到,今日这样热闹喧哗的日子,这处清静偏院也会有人过来,见到她时,明显惊愕了下,黑漆漆的眸中是无法隐藏的郁结戾气,像极了一只被围困的小兽被发现时,张着刺,浑身戒备。
上官瑜认出是四房八叔上官时汾家的长子上官又琛,虚龄应有八岁左右,只是性格内向阴郁,与她年岁又相差较大,所以平日里没什么交集,顶多逢年过节走亲戚时,彼此客套打个招呼。
不过对于这个弟弟,她心里多少有些怜悯的恻隐之心。
他的母亲林氏是八叔的元配夫人,相貌秀美,有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与八叔即便算不上夫妻情深,至少也是相敬如宾。
可惜,在生他时,不幸难产,最后为了生下他,拼劲全力,力竭而亡……
他普出生,便失去了母亲。
但当时在外人看来,他好歹是八叔这一房的嫡长子,即便从小没了母亲爱护和庇佑,一定也会被好好照顾,宠爱着长大。
不曾想,不到半年,八叔就在六叔上官时轩的保媒下,娶了六叔太仆寺同僚孙寺丞之女,新婚两月,孙氏便有了身孕,隔年就生了嫡次子上官又瑢。
孙氏为人本就不是善良宽和之辈,自从生了自己的孩子,变得愈发自私计较。
嫡长子和嫡次子总归有别,她定是要为自己孩子筹谋铺路。
八叔是个耳根软,又迷信之人。
孙氏作为他枕边人自是最了解不过。
一次两人去礼佛,在寺庙的山脚下,碰到一个江湖术士在算卦。
八叔在孙氏怂恿下去算了一卦,据说生平之事被说了个七七八八,还道出了他第一任妻子已故,孙氏是他娶的继氏,将八叔唬得一愣一愣。
又道孙氏旺他,官途亨通,子嗣绵延。
又突然沉吟,说八叔印堂隐隐发黑,他仔细卦算后,应是他那个生下来就克死生母孩子所故。
说那孩子是天降灾星,命犯七煞,六亲缘薄,克父克母。八字不重之人,很容易被其所伤,劝八叔远离为宜。
八叔有没有全信不得而知,只是自那天开始,下意识的便有些避着上官又琛,心里始终埋下了一疙瘩。
再后来,像是为了验证那术士的卦算,八叔官阶隔年便升了一级,又隔一年孙氏为他诞下一对龙凤胎。
若说官运亨通,背靠上官家这棵大树,只要有心,升一级不过是迟早的事;但子嗣兴旺,却不是人力所能为。
自此,八叔对那术士的话深信不疑。
对于可以旺他的孙氏,自然是越加宠爱,言听计从;而对于那个据说会克他的孩子,则是避如瘟疫。
失了母亲的庇佑,又失了父亲的爱护,上官又琛这个府上的嫡长子,在那个家里像是无根的浮萍,任人推搡轻贱,活得不如一个下人。
而林氏母族在她老父亲去世后,已经家道中落,自顾不暇,对方又是上官家这样的人家,哪还愿意管这外孙境遇。
刚开始上官又琛身边还有一个真心为他、从小照顾他的乳母,小心翼翼护着他;但也就因为太过尽忠,反而碍了孙氏的眼,随意找了借口让人给发卖了。
或许没人爱的孩子早熟,上官又琛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不够有用,才会让父亲不喜。
他努力让自己变得乖巧懂事,不哭不闹,不争不抢,偷偷学本领,觉得总有一天会得到父亲的认可和爱护。
府上下人轻慢,他一笑置之;上官又瑢有事没事就带着随从欺辱打骂他,他硬生生扛了……
一年,又一年。
始终换不来父亲一声关切。
直到一次,上官又瑢要抢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忍无可忍挥了手,指甲不小心擦过上官又瑢细皮稚嫩的肌肤,留下了几条明显的红指痕。
父亲和孙氏闻讯赶来。
孙氏见到儿子脸上的指痕,心疼不已,立刻怀搂着他,哭诉起来,倒像是在这个家里一直以来受委屈的是她们母子般。
他想要解释。
父亲却不问青红皂白,已经一巴掌狠狠挥在了他脸上。
那一掌下了死手,他被扇得偏了头,瞬间摔在地上,整张脸立刻红肿沁血,脑袋嗡嗡作响,有那么瞬息他眼前一片空茫,失了意识。
只闻父亲大骂了一声“逆子”!
转头便轻声细语哄起孙氏母子,又急急吩咐管事拿了对牌去请御医,生怕上官又瑢脸上留疤,破了相。
离开的时候,却看也没看倒在地上,嘴角渗着血渍的他。
那一刻,他彻底寒了心,对这个是他生父的人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日子依旧如流水般过着……
上官又琛习惯了在排挤、冷漠、羞辱、欺压中讨生活。
四房其他人多少听到些他的遭遇,却集体选择了缄默,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