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旧案

黑夜之中，那人手中的白绫一抖，向桑生的腰间揽去。

桑生没有来得反应过来，便被那人拉到了身畔。

黑夜之中，看不清模样，只是那一双眼睛，泛着光华，不由得桑生竟然看得痴了。

那人冷冷地道一声：“你不像他。”

桑生望着那一双妙目，问道：“谁？”

那人将手里的白绫放松，侧过身去，道：“你那父亲。”

桑生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只想着能尽快地摆脱，便道：“家父如今，也在镇上，您若与他有什么恩怨，可以直接去找他的。”

“呵，你们这一块儿住的，只有十几岁的男子，还有一个昨儿从雪地里捡回的书生，当我不知道么？”

桑生微微一笑，道：“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不知道家父李好古如今隐匿于聚仙楼呢？”

“当真？”

“您这样的本事，我怎么敢骗您，方才，您拿着白绫拽我过来，那一下，若再重些，我的腰，都快折了。您与家父，有什么样的恩怨，我不知道，不过，有一句话，望您明了，你与李家有什么恩怨，总不是我做的，人常说负债子偿，可那说的是欠债的人已经不在的时候，如今，欠债的还在，自然还是要先找他去讨要的。”

那人冷冷地道：“欠我的，他一个人，还不清。”

桑生苦笑一声：“再加我一条命，便能还得清了？”

那人道：“还不清，当年，他为人刀笔，害我家上百口人无辜丧命，我那阿姐，每日里只知道纺纱织锦，也被卖到了行院之中。”

桑生听了，微微皱眉。

只听那人越说越激动：“你脚下的这所房子，原也是我家的。这些年来，我只做两件事，一个就是为我阿姐报仇，一个便是，不让别人窃居了我家。没想到，天可怜见，这两件事，到能一块办了。我别的便是都做不了，总要让你把我阿姐当初所受的苦，也受一回。”

桑生苦笑一声：“这位阿姐，巧了，你既然把一切都查清，如何不知道，我刚从那里出来呢？”

“你如何察觉出我是女子了？”

桑生笑道：“姐姐，您可见过哪位男子，以白绫为兵刃？”

那女子，见桑生嘻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外门兵器，无关男女，用的都少。”

桑生正色道:“若是男子，在有机会报仇的时候，先想到的是那上百口人的性命，而非姐姐所受的凌辱。其实，您是女子，是男子，不都是一样的报仇么？您似乎，也没刻意隐瞒，当然，也没有刻意彰显。我能看出您是女子，我却看不出，您为什么会在意这个。姐姐能跟我讲讲么？”

“我知道，你在套我的话，按理说，我不应该说的，不过，我家现在也没有旁人了，自然也不怕再让人知道了。我姓童。”

听到童姓，桑生脱口而出：“童太师家。”

“不错，可是我家与太师家已经隔了很远了，小的时候，家里只有我和姐姐，我们姐妹两个人，住在这个小房子里，姐姐靠着纺纱织锦，养活了我。可是，因为你爹，替陈铉那奸贼，出谋划策，扳倒了我们姐妹并不认识的童太师，那一天，因为我贪玩，跑到了关帝庙后面，去捉蟋蟀，看到了一个会飞的人，对，那个时候，我就是认为他会飞，我还不知道，那叫做轻功。我央着他，让他教我飞，他倒也不嫌我烦，就带着我玩儿。等我回去的时候，家，就已经被抄了。官兵发现了我，将我一起拿下。后来，那个会飞的人，救了我出去，可惜，她救下了我，却没有救下姐姐。我今天来时，问你们的话，当初，是你爹，问我们的。我想，我如何对你，都不为过。

你方才说，你凭着我更看重姐姐所受凌辱，而非那些人的姓命，便断定我是女子，倒不如一开始所说凭借兵刃，让我信服。我所经历的，即便真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也一样更看重的是姐姐……”

桑生听了，心里一片乱七八糟的，只觉得不知所措，按眼前这位童小姐所说：自己这一世的父亲，给上一世的父亲出谋划策，不知道是为了捍卫国法，还是为了一己私欲，扳倒了人家不知道隔了几层的本家亲戚。

不用查访，也不用疑问，李好古、陈铉，他们都做得出来这些事儿。

桑生的心里乱，乱得不知道要如何反驳，望着童小姐，不由自主地道：“那您为什么又执著于我看出您是女子了呢？”

童小姐道：“我师父他一直不觉得我能报仇，皆因为我是一个女子，他总说我能够自保，便足够了，不要想着上辈人恩怨了。我心里不服，一定要替家人报仇。如今，我与报仇成功，便只差一步了。”

桑生苦笑一声：“看来，我是在劫难逃了。”

童小姐道：“如果，姐姐当初，没有死得那么惨。凭着你能跟我说这么多话，我说不定，能饶了你。”

桑生昂着头道：“童小姐，你信不信，我能从那里出来一次，便能从那里出来第二次。”

童小姐冷笑一声：“这一回，不一定还有一个老鸨子，不要脸面生下女儿，让你给拐带出来。”

桑生笑道：“童小姐，你应该知道，这件事里面，我与令姐一样，都是最不相关，最无辜的那一层。莫说是我，便是我父亲他，虽然说，陈大将军当初做错了事儿，是我父亲给出的主意，陈大将军要是不听的话，又安有此事。姐姐，我年纪小，当初，你年纪也不大，童太师是不是冤枉的，我们都不知道。”

“童太师是不是冤枉的，我不知道，可是，我姐姐是冤枉的，这个，我是知道的。你说，我应不应该报仇？”

“姐姐，若是没有诛连的法度，你们这些不没有得过童太师济的人，便是陈、李两位，构陷了太师，又如何能牵连到令姐身上呢？姐姐，你知道这个事情，应该怨谁，可是，真正该怨的，你不敢去找。姐姐，令师当初，所说的你不能报仇，不是因为你的膂力不如男子，而是，真想报仇，要的不是把我卖了，把李好古杀了，而是要问那位定下诛连法度的人。姐姐，你问不了。想要做这个，要么，位极人臣，要么，起兵造反，姐姐，这件事，你真的做不了。”

“是么？”童小姐冷笑一声，转过身去，道：“我今日放过你，早晚有一日，我能问到该问的人的。”说罢，便要走。

桑生往前两步，道：“姐姐你慢些走，我还有话说。”

童小姐站住，也不回头，只问道：“有什么话，你说罢。”

“姐姐性子坚韧，我佩服的很，只是我还是怕，今日一言，姐姐有忘记的一日，到那时候，又回过头来找我，或者找陈家的姑娘去。姐姐，便是有一日，您不觉得是那律令不妥，还要向陈、李两家报仇。望您知道，我与陈家姑娘，实与令姐无异。望您多加怜悯。为陈将军出谋划策的人叫李好古，陈府若不倒台，还有承其事业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比我们这些人，更应该负责。”

童小姐冷笑一声：“好一张利口，李好古他一辈子作恶多端，却没想到，终有一日，会葬送在你的手里。待我去聚仙楼寻了他。他若在的话，完则罢了，他若不在，嘿嘿，你想想结果吧。”说罢，童小姐往前一个大跨步，跨到屋檐，纵身一跃，随后，几个起落，再无踪影。

桑生见童小姐离开，不由得抹一把冷汗，长吁一口气，想要离开，往下一看，不由得有些晕。

她的轻功，没有童小姐那么好，甚至于，比之前世都不如。好在，屋子不算高，若在平时，她还敢往下跳，可是现在，方与童小姐斗智斗勇地说了那许多话，兀自头晕，脚都软了，哪还有胆量往下跳呢？

雪，越下越大，方才出来时，雪已经比台阶还高了，此时，不知道怎么样了。桑生脚踩在青瓦之上，只觉双脚都快被冻得结了冰似的。

方才，与童小姐相持，自己顾及不上脚下，此时，竟一步不敢多走，生怕一个不小心，滑了下去，摔个好歹。

天冷，雪寒，身上的棉袄，只是寻常布料，不是毛皮，不能防水，也不够厚实，此时，已经被雪打得湿透了。

大冬天里，穿着湿棉袄，穿着比脱了还冷。

罢了，总还是要回去的，底下的玉墨，指不定多担心自己呢。不管了，就这么跳下去吧，下面的雪很厚了，只要不结冰，便是摔一下，也没什么的。

桑生，你不是一向胆子大么？下去吧，便是真摔了，那里还有现成的大夫呢。别怕，下去，下去就能暖和一些了。只是这样的踌躇，不敢下去，怕是捱不到天明。

桑生缓步走到屋檐，还没来得及纵身，便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