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龙抬头
扶渊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其实他倦得很,但这一晚他睡的过于安稳踏实,踏实的令他不安。扶渊艰难的撑开眼皮,便看到一个逆着光的高大身影坐在他床边,正助他调理内息。
“……舅舅?”扶渊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欸?不对,哪来的舅舅?!昨天陪着自己的明明是庄镇晓!
扶渊瞬间清醒,猛地坐起来,正对上庄镇晓同样惊异的脸——扶渊也很纳闷儿,他昨天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把这个大冰坨子硬生生地留在房里一晚的?
可能就是太迷糊了,做事不过脑子。
庄镇晓的神色只是有一瞬的变化,转瞬间就恢复如初:“上神先躺好。”
“师兄……你是一宿都没睡?”扶渊看着庄镇晓的脸色,心里不安起来。怪不得,他夜里睡的这般安稳。就因为自己意识混沌时的随口一句话,竟害的人家彻夜不眠,“我没事了,多谢师兄。你也休息一会儿吧,别累坏了。”
庄镇晓似乎是真的累了,也不推辞,翻手收了势。只是他没有按扶渊说的去休息,就坐在扶渊床边,安静的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庄镇晓也是个实在人,扶渊想。
两个根本就没见过几面的人相视无言,气氛竟然意外的好,两人都没有丝毫尴尬。
这么好的氛围,向来都是由扶渊打破的。
“庄师兄,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扶渊神色既严肃又激动,他一把捉住庄镇晓庄的小臂,道:“师兄,前两日月夕宫宴,遮月侯和我说,他其实不想娶周师姐的,他说他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庄镇晓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扯得这么远,愣怔片刻才意识到扶渊在说什么,神色冷峻更甚:“形势所迫?形势所迫就可以拿旁人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再者,他堂堂遮月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不得已的?”
自然是那些生意上的事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庄镇晓在天时院清修十几年,这句话他自然读过,但却从未能体会其中的奥义。
扶渊虽然懂,但也觉得终身大事马虎不得,感情这种东西,又怎能当作利益的筹码。那晚二人花前月下,倾盖如故,扶渊以为,他和遮月侯以后能算是朋友了。可那天夜里一碗好喝又带毒的汤,却教扶渊看不透他。
也是,一千来岁的人,哪是能说看透就看透的呢?
想到那碗汤,扶渊不禁又伤感起来。
庄镇晓虽然没有扶渊那么多心思,但也不是榆木脑袋,况且他向来有一说一,便疑惑道:“上神为何会突然和我说这些?”
问得扶渊额生冷汗,没心思伤感了。
“呃——我就是听人说,师兄和师姐感情很好,我看同尘这几日整天唉声叹气,师兄与师姐亦是情同手足,想来师兄也是替师姐发愁,愿意帮师姐的。”
不知为什么,在庄镇晓面前撒谎,他竟然有些心虚。但这个谎整体看来还是很有水平的,回答的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
庄镇晓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扶渊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不对,若有人把他和他喜欢的姑娘说成“情同手足”,他也会不高兴的。
他刚想再补几句,解释一下,可转念一想,他若说破了二人的关系,那事情岂不是会更麻烦?他答应过周同尘要对此保密的。
但实际上庄镇晓想的却不是这些。扶渊上神听谁说自己和周师妹感情很好?他一直都很注意和周师妹保持正常的距离,怕被人议论了去,有损师妹清誉,平时送信也是拜托周同尘,除此再未做过什么越界之事。就连他最敬重的师尊,亦是不清楚这件事情的。
“上神是听谁说的?”心里虽担忧,但庄镇晓的神色依然无甚变化。
我去,瞒不住了。扶渊以为他是知道了自己听周同尘说过他喜欢周和光一事,便装糊涂道:“什么听谁说的?”
“那个我和周师妹感情很好,是听谁说的?”庄镇晓仍是面不改色,想来只有祈知守在场,才能看到他家大师兄不易察觉的局促与不安。
“哦哦,这个啊!”扶渊如蒙大赦,“自然是同尘,他和我说,庄师兄你对他们姐弟俩,就像亲哥哥对亲弟弟妹妹那般好。”
这话说的真漂亮,扶渊都忍不住在心底为自己喝彩。
“以后周师姐那里若有什么难处,师兄大可以来找我,小神虽不才,但多一份力也比少一份更好。”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的,他以前被周同尘从周家长房里扔出来的时候就想过,得保周师姐有一门好姻缘才是。
不过他现在也明白了,自己不是什么都保得住的。但凡事都要尽力了,才能坦然接受结果。
“上神客气了,小事而已,不劳您挂心。”庄镇晓担心扶渊的身体,觉得还是不要让他操心这件事的好。
“师兄方才还说这是终身大事,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小事了?”扶渊笑道,“我与同尘也算是朋友,他怕麻烦我,总不愿和我说;师兄于我有恩在先,就当给我个还人情的机会,不必同我客气。”
庄镇晓见他说的如此真诚,便也不推辞,答应下来。
二人分开后,庄镇晓去和祈知守说了几句话,就回了天时院;扶渊则是准备进宫,一来看看陛下的情况,二来让二爷看看自己。
谁知刚进宫门,就有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来通传,说朝堂上出了乱子,习相请他速速过去。
扶渊轻轻皱眉。
很明显的圈套,若真的出了乱子,以舅舅护短的性格,就算自己真犯了什么错,他也不会把自己放在朝堂上当靶子任人攻讦。但扶渊想了想,还是跟着那太监去了。
他忽然想起月如期所说的命运,明明有很多条选择,可他还是会选择自己选择的这一条。
可能这就是他的命吧。
扶渊到时,朝堂上吵得正欢,不仅钟离宴,连三皇子钟离成寅和四皇子钟离文宣也在,应是为了去北疆的事情。
“扶渊上神到——!”门口的太监通报的格外卖力。
“呦,正主儿来啦!”不知是谁阴阳怪气的喊了一嗓子。
“小渊?你怎么来了?!”习洛书站在离龙椅最近的位置,隔着满朝文武与扶渊遥遥相望,又惊又忧又气。
“不是舅舅叫我来的吗?”扶渊微微一笑,“方才不知哪位大人说我是‘正主’,既然‘正主’来了,还请诸位大人具体说说,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众人自然是看出来了,这扶渊上神是被有心人给“请”到这里的。
习洛书与钟离宴自然也看得出来,扶渊是故意进了圈套。钟离宴站在龙椅旁边,负手看着扶渊从门口走到习洛书身边,还是一副悠然自得任人算计的样子。
钟离宴不知道扶渊现在身体到底差到了什么样子,他不清楚,故而比习洛书更为担心。
“上神可知北疆结界大范围崩塌一事?”率先开口的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语气十分严肃。
“知道。”扶渊只回答了简短的两个字,言多必失,扶渊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您去过北疆,也知道那结界究竟是由什么凝成。”接话的是一位监察御史,听声音好像就是方才阴阳怪气的那个,是三皇子——或者说紫阳殿那边的人,“太子殿下拟送宗室子弟赴北疆,助兰将军修补结界,我等在商讨应送哪位皇子去北疆。”
“李大人这话小神就不明白了,既然是送宗室子弟,那么与我何干?”扶渊皮笑肉不笑,“难道说众位大人在投票表决,就等着我这一票呢?”
“上神,咱明人不说暗话,”李御史李端的脸上写满了忧国忧民,“您去过北疆,比众位皇子要有经验的多,所以我等都盼望您能坐阵指导,别误了大事。”
“李大人说的是,等朝会散了,我就给诸位皇子上上课,传授一下经验。”扶渊嗤笑一声,“北疆结界崩塌一事,是国事,但派遣哪位皇子去北疆,是国事,亦是皇家家事,李大人还是不要越俎代庖的好。”
听了扶渊的话,习洛书也笑了起来,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李御史没想到扶渊言辞竟如此犀利,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也被扶渊这句话给噎住了。
“上神这话不假,”一个倒下了,立刻就有另一个上前接话,这人姓杨,叫杨仪清,是紫阳殿世子的女婿,成松的亲姐夫,“但请您扪心自问,陛下对您如何,举国上下又对您如何?如今九重天有难,您难道不应该学着些什么叫做知恩图报吗?”
这话说的很不客气,扶渊沉默了,没有回答。
“敢问杨大人,何为知恩图报?”习洛书气定神闲地开口,他方才缓了缓,看上去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小渊只身去北疆月余,散其真血修补结界,杨大人为何视而不见?还有‘知恩图报’这个词,说的未免太令人心寒了;但说句更寒心的话,杨大人这番话,与那挟恩图报的小人又有何分别?”
这姓杨的并不惧怕习洛书的强权:“多亏了习相提醒,您不说,我这脑子还真记不起来了。不过啊,”他眼睛转了转,不怀好意的看向扶渊,“怎么上神去了北疆修补结界,结界反而大面积崩塌了呢?”
“杨大人谨言慎行。”扶渊冷然道。
他堵得住一个人的嘴,却堵不住满朝文武悠悠众口。一些没脑子的墙头草,已经开始议论了起来。
“众位卿家,本殿与皇叔请诸位来,并非是要听你们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金陛上的钟离宴看着势头不对,便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剑拔弩张,“方才也说过,扶渊上神身体欠安,去不得北疆。”
这是钟离宴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与群臣说话,却丝毫不显紧张与慌乱,那种睥睨天下的姿态,似乎是与生俱来。
“殿下说这话可无一点私心?”李御史又接话了,并不畏惧这个小太子,“恕微臣眼拙,微臣看上神好好的,没什么‘欠安’。”
的确,扶渊只是脸色稍白了些,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而扶渊又是常年脸色苍白的,这在众人看来就是更没有问题了。
习洛书看了一眼扶渊,道:“诸位同寅也知道,扶渊上神曾经为了保护太子殿下受过重伤,虽有医疗,但沉疴痼疾哪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诸位要多体谅别人的难处才是。”
扶渊的难处就在于,中毒一事不能告诉旁人,换血一事亦不能告诉旁人;他又有着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还有只属于天地灵胎的神话。
说到底,还是高处不胜寒,扶渊在他们眼中,永远是一个异类,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导致他们会用另一种标准批判扶渊。强者值得尊敬,却也值得恐惧。
敬,而远之。
他若只身去北疆,以一己之力护天下万民,人们会毫不吝啬地去赞颂褒扬,但心里却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但他若是力不从心,人们却只会指责与恶意猜测,说他白眼狼,骂他没良心。
连所谓的“敬”都不复存在。
但有谁还记得他才十六岁,又有谁怜他一身病骨。
一时间乌泱泱的大殿之上,忽然只剩下了几个人。
“诸位若是不信,可以请太医来看看,我现在到底能不能去北疆。”扶渊忽然道。
乱哄哄的人群沉默了,片刻后便有人站出来,说万万不可,请上神三思。
我三思什么,扶渊漠然的看着这些人,心想还不都是你们逼的。
“上神何必这么生分。”说话的是一个笑眯眯的男人,扶渊不记得他姓什么了,“李大人他们也是担心只有四皇子一个人不够稳妥,若能再加上一个年纪长一些的三皇子,代替扶渊上神,那就再好不过了。”
“哼。”扶渊听到“代替”二字时,心里不由冷哼一声:“大人也知道,如今的镇北将军是三殿下的亲舅父,三殿下要避嫌的。”
“上神自己不愿去,还不许别人去?”又是那个姓杨的,“上神年纪小,可能不懂得举贤不避亲这个道理。但如此危难关头,举国上下都该团结一心,上神又怎能因为自己的一些私人恩怨就如此怀疑兰将军呢?”
“……”这人颠黑倒白信口雌黄的本事扶渊佩服至极,他与兰将军即使见过面,那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几岁小儿与一方大将,有和恩怨可谈?
“杨大人这话有失偏颇,扶渊上神也是为了国家着想;再者,上神与兰将军又有何恩怨可谈呢?”开口的是别千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其实我也觉得,只有四殿下一个人太过冒险,不如再加上三殿下。只是兰将军……我相信他绝不是那种人。”
别千端此人在朝臣中风评颇佳,连习洛书都和扶渊赞过几句;更重要的是,别千端是陛下的亲信,从未参与过夺嫡,此时说的话在众卿眼里也是最为公正的。
朝堂上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这些人心里算盘打得都很清楚,如今陛下病重,别千端参与夺嫡的几率大大增加。他贵为四大神殿之一的崇明殿主君,无论加入哪一方,都是一支令人艳羡的力量。
扶渊却忽然想起来了,别千端才是那个与兰亭有私人恩怨的那个。
【作者题外话】:渊哥在少年篇里嘴炮是真的好看,有点爽,等老了之后,悠闲久了,再回来骂人,三句之后就是:“你有病吧?”(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