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冥婚
那夜天空并不晴朗,二人走着走着,竟然失去了方向。他们一边无谓地争执着到底哪边是北,一边漫无目的地找着雾里的城池。走着走着,百里恢弘也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跟扶渊回连远殿吃一顿饭。
走着走着,雾里又忽然传出敲锣打鼓的声音。
“上神!”百里恢弘低声叫他,“快过来!这边!”
“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是大半夜结婚?”扶渊小声问他。自打在魔宫里中了毒,他这眼睛就没以前那么好使了,天色一暗就看不清东西。
“应该是冥婚。”百里道,“走吧,我们去看看。”
“冥婚?那是什么?”扶渊看不清,却也不想和百里恢弘有太多接触,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他后面。
“就是给死人办婚礼,”百里恢弘声音很低,“有时候是两个早夭的孩子,有时候是倒买来的尸骨,在我家那边,还有把活人给钉在棺材里,然后和死人婚配的。”
扶渊听了,不由毛骨悚然:“这么残暴?你家是哪的?”
“绛天城。”百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地,扶渊就听不到了。
只有他的脚踩在积雪里的嘎吱嘎吱声。
雪?刚来的时候地上是没有雪的啊。扶渊蹲下,从地上抓了一把。有冰凉在手中融化。锣鼓声未停,既没有靠近,也没有飘远,若即若离,似乎就在扶渊的周围。不是寻常喜事的锣鼓喧天,听了方才百里恢弘的话,扶渊只觉得冷。
百里恢弘呢?
“山长?”扶渊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人应。
这种情况,不是百里恢弘栽了,就是他栽了。当然,也可能是两人谁都没逃掉。
不管了。扶渊站起来,缓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他稍微还是能看到一点东西的。影影重重的树影,被乐声惊起的寒鸦……
忽然,眼前出现了灼人的火光,扶渊下意识地想躲,却晚了一步,出现了奏喜乐的人们面前。
“呃……”奏乐人麻木的面容让他恐惧,扶渊慌不择路,“其实、其实我是来喝喜酒的。”
人们自然不信,站在前面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喇叭等物,面色阴沉地朝着扶渊走来。而后面的人还在奏乐,扶渊又看到了那队从帝都出发的队伍——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看到百里恢弘就跟在队尾,一样的浑浑噩噩,只是一身玄衣与这满目赤红格格不入。
“我、我是连远殿上神!“扶渊提着祭历,色厉内荏,”尔等休得无礼!“
那些人就像听不懂似的,一步一步地逼迫扶渊后退。
“百里山长!百里恢弘!“扶渊又把希望寄托于百里恢弘,可百里恢弘此时也与那些人无异,原本假正经的脸庞变得漠然,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构成一幅妖冶的画。
一个个的都中邪了吗?!
扶渊心一横,提着刀就冲了过去。围过来的人见了,也疯了一样地围过来,他们手无寸铁,上来就是伸出手阻拦或露出牙撕咬。
祭历太过锋利,容易伤人。扶渊见他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刁民,也不敢下重手,套着剑鞘把祭历当棍子使,奈何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扶渊一边观望着百里的动静,一边想着这些人莫非真的是被下了降头,正想着,忽然就觉得手里祭历微颤——他想出来。
“你别出来!”扶渊紧紧握住祭历,“我能解决!”
祭历若出,定是大杀四方,这些人一个也活不了。
他发了狠,专戳人要害,把挡路的人都打趴下,硬生生扫出一条路来,挤到了百里恢弘身边。
百里恢弘面色如常,只是神色呆滞,任由扶渊如何叫他,如何被人群撕扯,也不肯赏脸看扶渊一眼。
对了,扶渊忽然想起之前在话本上看到的一些故事,急中生智,扯着百里恢弘的领子冲他大喊:“山长!你还记得月院长吗?月如期!月上清!①”
百里恢弘面色毫无波澜,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果然啊!扶渊忽然生了一肚子气。说什么他喜欢月院长,都是骗小孩儿的吧?!
叫百里恢弘的时候,他无暇顾及乐队的人们,裸露的皮肤被挠出了条条血痕。见百里恢弘也成了这个样子,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岂有此理!
扶渊一刀扫开他们,跟着百里恢弘的队伍,朝着林子的深处走去。他不太确定这里到底是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比帝都要冷,进了林子后地上就有了积雪,而随着他们的深入,天上竟然又飘起了雪花——好在雪下得并不算太大,夜风也没有那么冷峻了。
走着走着,扶渊忽然听到了乐声。
是琵琶。
五弦铮铮,弹的是《十面埋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嘶吼着斩出了一道光,扶渊手里的祭历听了,愈加兴奋,扶渊几乎要控制不住。
不管为何这荒郊野地里会有人弹琵琶,但至少没那么鬼气森森了。扶渊与浑浑噩噩的百里恢弘一起循着乐声往里走,还未看到什么,乐声就忽然停了。
不好!想来是弹琵琶的人也遭到了这群降头人的攻击——扶渊给这些神志不清的人想出了许多个无谓的叫法。扶渊放弃百里恢弘,往乐声消失的地方跑去。
坟墓森森。扶渊走到深处,才发觉那地方野草萋萋,石碑林立,偶有寒鸦惊叫飞过,比无声更为可怖。在他眼前,有一群人围住了什么,而在他们的旁边,是一个大坑,坑的旁边都是新挖出来的黄土。
再走近,他就看清了:那群人围住的竟是口棺材,里面有个穿嫁衣的女子,被这些降头人按进了棺材里,女子拼死挣扎,却寡不敌众,那些人把棺材盖儿都推上去一半了。
这该不会就是百里恢弘说的冥婚吧?把活人配给死人?扶渊脑子一白,下意识地就扑过去,救人要紧。
谁知这些人比前头奏乐的更凶狠,有个凶神恶煞地壮汉竟然还是持刀。刀不好对着新娘子,就只好冲着扶渊来了。
对面寒光闪闪,扶渊一怂,下意识地想求助祭历。谁知还没说话,一向不爱管闲事的祭历便主动要出来,荡平这个世界。
“祭历大哥千万注意分寸,别真的害人性命。”扶渊求助还不忘跟人讲条件。
祭历没说话,嗡嗡震动起来。扶渊不再锢着它,任它飞身上前,不断变化。
黑衣飒飒,银刀破云——最令扶渊惊讶的是,他的“祭历大哥”居然是位女子!
“祭历大哥,你、你怎么是……”扶渊惊呆,说话也磕磕绊绊。明明那次在嘉兴楼误入无双门的幻境遇险时,祭历说话的声音冷硬低沉,根本不像是女子的声音啊!
“既然知道了,那就换个称呼吧。”祭历声音不一样了,她头也不回,纤细窈窕却不失力量的身体提着长刀跨过夜色,在荒草坟头上留下最新鲜的血液。
扶渊绝无指责“她”的道理,这把凶器一看就是久经沙场,血祭出来的。他跟在祭历身后,想着“她”之前的主人是谁。
棺材里的女子满身血污,一边推着棺材板,一边护着里面的什么——是她刚才弹的琵琶。扶渊挤到棺材旁,把还在往上爬的人都踹到底下,然后爬到棺材上,伸手去推那沉重的棺材板儿。
棺材板很沉,扶渊吃力地推着,忽然眼前就伸出了一只手。静悄悄的,惨白的。
扶渊猛地抬头,发现来人竟是百里恢弘。
“山长?”扶渊愕然。
“上神?”百里恢弘被他吓了一跳,亦是同样神情。
“你怎么回事?”扶渊问,“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还想知道呢!”百里恢弘来不及解释,“先把人家姑娘救上来再说!”
“好。”二人气沉丹田,都用了法力,才把这棺材板给推下去。百里恢弘扛了人就要跑,谁知那姑娘却又抱着棺材的沿儿不放,让百里恢弘跌了个大跟头。
百里山长气得骂了几句两人都听不懂的家乡土话,扶渊却立即会意,俯身捞起琵琶,率先跳了下去。
“原来方才弹琵琶的是你。”百里恢弘见她不再挣扎,放下心来,带着她从这棺材山上下去了。
祭历见他们成功撤走,也不再恋战,转身回到扶渊身边,护着他们跑出了林子。
“这位姑娘是?”百里恢弘逃命也不忘抬眼打量祭历,心道扶渊好艳福。
“是祭历啦!”扶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怀里抱着的这个紫檀象牙凤颈琵琶,跑起来也不比拉着一个人的百里轻巧。
三人一刀突出重围,确定再没人跟来,才在一片荒地中找了个雪稍微薄一些的地方稍作休息。
百里恢弘也终于拿出了些世家公子的气度,把外衣脱了给那只穿着单薄嫁衣瑟瑟发抖的姑娘。谁知那姑娘接了衣服道了谢,竟把衣服披在了那琵琶上面,从扶渊手里接过琵琶,默默地抱着。
扶渊无法,只得把自己的外衣给了她。
“好了。”百里恢弘一个教书的,体力还不如扶渊,不过跑了这么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了,“在解决外部问题之前,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这位‘琵琶姑娘’。”
扶渊与祭历二人也看向那姑娘:“敢问姑娘芳名?何许人也?又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奴名七娘,花名水月,”那女子倒是配合,比扶渊想象的要镇定许多,“家里人姓田,帝都人氏。”
“花名?”百里恢弘皱眉,“你是做什么的?”
“奴曾是帝都嘉兴楼里的头牌。”田水月②媚眼一扫,连百里看了都忍不住耳根一红。
“狐狸精!”百里恢弘嘟囔一声,起来挤开祭历,躲在扶渊身后,“上神,你问!”
“呃……”扶渊对乐妓舞娘之类倒没什么偏见,毕竟前段时间——说起来也是这水月姑娘的同事——垂影姑娘,因为伙同贼人刺杀他,现在还在地牢里面关着呢。
“先说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吧。”扶渊道。
“说起来也是因为上神呢。”田水月轻轻笑起来,一双狐狸眼委实勾人,“嘉兴楼倒了,小女无处可去,这才误入歹人之手。算来真是死也是您,生也是您。”
嘉兴楼……扶渊慢慢想着:“姑娘可知道垂影,似乎也会弹琵琶,舞跳得很好。”
“自然知道,”田水月道,“那丫头初来楼里什么也不会,空长了一副好坯子。她的琵琶,还是由奴**出来的呢。”
“我想知道她的来历。”扶渊道。
“来历?”田水月一愣,旋即笑了,“诸位公子小姐都是清贵出身,哪知我们娼伎行当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嘉兴楼水深,掌柜的从不问我们来历,即便是犯了事,凭着好样貌好才情,也是可以在嘉兴楼里博出一个前程的。”
“那就是不清楚了。”扶渊道,“那水月姑娘将来有什么打算?”
“您是想问我有着怎样的过去吧。”田水月搓了搓琴弦。
“……我不想知道。”扶渊摇头,“但姑娘是个聪明人。”
短短几句话,百里恢弘也听出来这姑娘的不同寻常来,也暗暗好奇扶渊怎么会和娼门女子扯上关系,遂问:“敢问姑娘,此地到底是何处?“
“此乃绛天城南郊,“田水月琵琶半遮面,”百里山长竟连自己家乡都不认识了。“
百里恢弘是可忍孰不可忍,气冲冲地又背过去了。
“我们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扶渊问她。
“自然是为了挣钱。“田水月的笑容无可指摘,“不管是哪位贵客来了我们嘉兴楼,都得伺候好了。”
扶渊不想再扯别的,见众人都休息够了,便张罗着往北走,进绛天城。田水月也要跟去,扶渊便让祭历看护着她,自己和百里恢弘打头阵。
“我怎么能不认识自己家呢!“百里恢弘义愤填膺,”我一早就和上神你说了我对这里很熟悉,加上这里黑灯瞎火,谁能看见谁啊!“
扶渊并不觉得这是重点,只是一切太过蹊跷,频繁出现不肯下场的嘉兴楼、重中之重却又频出事故的绛天城防线,每一样都足够他心力憔悴。
“山长,“扶渊尽量把百里恢弘往正道上引,“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是中了什么邪?最后又是怎么突然到了棺材上?”
“我还很好奇呢!”百里恢弘一惊一乍,俄而又压低声音,“咱们分开之后,我听到了林子里有敲锣打鼓的声音,就想进去看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进去,就看见你跟在那些抬箱子的人后面,我怎么叫都不应。”
扶渊神色一凛,百里恢弘经历的竟然和他一样。
“然后我就听见琵琶声,弹得还挺好,我当时就想,不会真有活人吧,然后等我一上去,就看见上神你了。”百里恢弘耸耸肩,“奇了怪了。”
“我、我和你一样!”扶渊睁大了眼,“我也是!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应!”
百里恢弘听了,是满面的不可置信,若非是扶渊神色不似作伪……
“等等,那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百里恢弘终于看出问题所在,“摔的?”
“才不是!”扶渊也注意到了,“你没事?那帮降头人没攻击你?”
“没有——”百里恢弘眼睛往后一瞟,“难不成是因为你那宝刀戾气太重?”
“有可能,”扶渊闷声道,“咱们先进城吧,误打误撞,到了前线,真是焉知非福。”
“我多嘴提醒你一句,”百里恢弘道,“不仅那田七娘不简单,你这祭历也未必是一心向着你的。”
“嗯。”扶渊微微点头,钟离宴送他这把刀,来路太过复杂。
夜到最深,他们终于走到了绛天城。
“啊——终于可以回家了!”百里恢弘张开双臂,准备拥抱绛天城时,城上的守卫却整装待发,一时间,明晃晃的箭簇全都对准了底下的四个人。
祭历在三人身后傲然挺立,一向冷漠的她不知何时被激出了斗志,看样子随时准备大干一场。
“我是连远殿上神扶渊。”扶渊又掏出来钟离宴给的万能令牌,“有太子殿下金令为证。”
城头上的守将看了一会儿,道:“有文书吗?吴将军这边接到的是崇明君与绮怀君,没说扶渊上神也要来——也没说随行还带了两个女人。”
最后一句围调轻蔑,田水月没什么,祭历面上却是更寒三分,连背对着她的扶渊都能感到这寂灭的杀意。
“城上何人?”扶渊问道。
“您该不会是要记仇吧?”那人语调荒诞不经,行事却极有原则,也不怕扶渊的威胁,“末将徐西坞!③记好了!”
“记好了!”不等扶渊接话,百里恢弘就恶声恶气地回了,他十分生气,因为眼前这个人只提了扶渊祭历与那个乐伎他堂堂山长竟然还不如一把刀和一个伎女!
“徐西坞!我不管你官居几品!在这绛天城里你得罪了百里家就活不下去!“百里恢弘终于露出了世家公子横行霸道的本性,”你可想好了!“
“你是?“城头上传来了徐西坞的声音。
“百里家三公子——百里恢弘!“百里一脸”你怕了吧“的神气神情。
“曲夫人的弟弟?“徐西坞的声音不咸不淡,”那可真得和令姐好好说道说道了。“
【作者题外话】:①:月如期字上清,有月亮的意思。②田水月:哈哈哈就是徐渭徐文长啦!③徐西坞:徐霞客高祖徐经,自号西坞,挺有故事的,可以自己查查。分享老歌《故人叹》,原唱吴琼“故人发已衰白风尘覆盖不奢求重来,只盼君能收起战台断头换不来”是一首相当有故事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