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暗潮
周和光“唰”地红了脸。
“上神,你别瞎说。”周和光起身,想离他远些。
扶渊却不依不饶:“那就是真的咯?”
女孩儿轻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这话上神只许在我面前说,别处——尤其庄师兄那儿,千万不能瞎说。”
“是。”扶渊笑着应了。
“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我与上神就算是……”周和光歪着头,“闺中的朋友了。”
“啊?”扶渊有点儿懵。
“扶渊,”周和光叫他的名字,“你和我说说那个田姑娘。”
这回换扶渊差点儿没坐住了。
“师、师姐……我找庄师兄还有事呢。”扶渊指指外面。
“你可真不够朋友。”周和光撇嘴,赶他,“快去吧,不耽误你们正事。”
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庄镇晓来的时候,正好听到扶渊问周和光什么喜不喜欢。他抚上门的手又放了下来。
多事。他暗暗责备扶渊。
所以扶渊出来的时候,正好就看到了等在不远处的庄镇晓。
他似乎从不记得带伞,松柏长青地站在风雪里。
“师兄,”扶渊撑着伞走近,看他的神色,“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庄镇晓淡淡的,没有抗拒扶渊伸过来的的伞。
“呃,”扶渊不太好意思提,“师兄没听见,那就当没听见吧。”
“这些事,上神以后不要再提了。”庄镇晓道,“我对周师妹,只是同门情谊。”
“好。”扶渊回的甚是乖巧,心里却只当庄镇晓是不喜欢被旁人议论罢了。
好在帝都堪舆图这边算是好办,几场仗打下来,堪舆图的损坏并不严重——多亏那日月院长舍了命也要保住堪舆图。想到这儿,扶渊悄悄看了庄镇晓一眼:他答应过艾老的,要把庄镇晓给保住。
他们开阵的时候,庄镇晓看他把真血逼出来绘阵,又想起了换血那日,忍不住皱了眉:“太伤身体了。”
“没办法。”扶渊扯扯嘴角,“我这是半路出家,只能靠血脉和堪舆图产生联系。”
“那……以后多注意吧,”庄镇晓难得关心他,“上神吃什么药?”
“我也说不太清,都是周家二爷开的方子。”扶渊笑道。
一切停当后,扶渊又去看了月院长,除了正事,倒也没有什么别的话。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有了个不速之客跨了进来,语调高亢尖细:“传皇太子谕令!”
正低声说话的几个人一惊,忙起来接旨。
扶渊抬头去看,这次来传令的居然是以前天帝身边的大太监,而非钟离宴跟前的柴胡——是什么要事?
月如期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要庄镇晓搀着才能下床,扶渊见了,连忙拦住:“我代院长行礼。”
“礼不可废。”月如期轻轻推开他。
扶渊是不用跪的,立在一旁即可。
钟离宴这谕令虽是给天时院的,却也和扶渊有关——大意是在即将到来的反攻战里,堪舆图由天时院全权负责——也就是说,至少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堪舆图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这指令一看就不是钟离宴的意思,八成是舅舅的决策。可是,如今月院长重伤未愈,连接旨都要人搀着;庄镇晓纵是天纵奇才,年岁与能力也都在这里摆着——还能靠谁呢?这时候还要把百里恢弘放出来不成?
百里恢弘能行吗?
大太监看着扶渊的面色,知道他是因着这道命令,也因着自己方才突然闯进的无礼,多少是有些不高兴的,
“老奴不知上神在此,方才多有无礼之处,望您恕罪。”大太监走近,作势要行礼。
扶渊不是钟离宴,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公公言重,若无旁的事,便回宫复命罢。”
大太监悬在半空的身子顿了一下,给扶渊行了全礼。
老胳膊老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折腾过了:天帝虽然御下极严,对待他们这些下人却是宽容仁善,尤其是他年岁最大,平日的礼也是免了一半的。天帝如此,那么其他宫里的主子、宫外的大人,又有哪一个敢受他的全礼?
“那咱家这就告退了。”大太监躬着身退出去了,月如期见了,忙让庄镇晓出去送。
“上神何必为了这些闲事,得罪郑大公公。”月如期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
“不过是个奴婢,也敢跑到这里来狐假虎威。”扶渊仍是不忿。
“上神的好意,如期心领了。”月如期笑了,“您别嫌我多嘴,日后在官场上,可别再这样意气了。”
“是。”扶渊想了想,又撇嘴,“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天时院,他这老太监架子大得很,八成就是因为知道我在这儿才来了这么一出儿。”
月如期听了这话,一开始想笑,转念一想,却也觉得扶渊这一通牢骚并无道理。大太监是真么样的人,他是在天帝身边看过大风大浪的,天时院如今落魄,根本就不值得他老人家跑一趟,做出这样的戏来。
“既如此……上神也要多注意,和气为贵。”
只是扶渊堂堂上神,一殿主君,又是这样的年纪,要他向一个太监低头,谈何容易。
扶渊顶着风雪回了连远殿,前几日被他遣去云都的探子也回来了,被引到偏殿等他。
“见过上神。”男人迎上来。
“免礼。”遥山帮他脱下外袍,挂在外间的衣架上,“那边什么消息?”
“不太好。”男人道。
“不太好?”扶渊挑眉,绕过桌案坐下,“怎么个不好法?”
“怕是不好了。”
扶渊手里的核桃磕了两下桌案。
“这样吧,”扶渊坐直了些,“你带人,拿我的令牌把云垂野带出来,送到云都,不得有失。”
“属下遵命!”男人单膝跪地。
“他要是不老实,就算是押也得给我押回来。”扶渊嘱咐道,“另外,若是他问起,就说……就说相爷的意思,别说是我。”
“是,属下谨记。”
扶渊挥挥手,男人便退下了。
是夜,西园。
经历这么多变故,云垂野夜里自然睡不安稳,今日困极了,才得幸去见周公。
只是感觉没片刻功夫,他就被人从被窝里薅了出来。
“云侯。”来者动静不大。
云垂野一激灵,翻身坐起来:扶渊这小没良心的,该不会是想趁着月黑风高做了他,一了百了吧。
“请随我来。”面前的男人道。
云垂野扫了一眼他腰间的令牌——屋里没点灯,外面也无甚月色,他只是堪堪看到了轮廓:“去哪儿?”
“云都。”男人言简意赅。
云垂野抿了抿嘴,忖度着这其中有几分可信,有几分是扶渊的好心。
“是习相的意思?”云垂野问。
“在下只奉上神的令。”男人端起令牌,在他面前一扫而过。
说实话,他手里拿的东西,云垂野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他站起来:“此事相爷可知?”
“您只管回去就行了,旁的不用多问。”男人对上云垂野称得上是凛冽的眸子,又移开了目光。
云垂野便也不再多言,只找了件厚实衣服,便随他们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西园就又来了一拨人,为首的,正是拿着扶渊令牌的暗卫。
看守西园的人还纳闷: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怎么来了两拨人,还都要提这个遮月侯云垂野?
从连远殿过来的这些人发现云垂野已然不见踪影,皆是变了脸色。为首的人摸了一下被窝——还有些许残留的温度。
“还没走远,搜!”
但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回了连远殿。
没找到云垂野,他们却并不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绝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只余几个,在眼角眉梢尚能找到些惊疑不定。
为首的男人拿着令牌,要求立刻面见上神。
今日守夜的是遥山,扶渊吩咐下去的事情她并不清楚,遥山不敢直接去叫醒扶渊,也不敢擅作决定,便去请了徐西坞过来。
徐西坞自然清楚,毕竟当时云垂野就是他给押进来的。可扶渊要放云垂野回去的事,他可是真不知道——他若知道了,必定会阻止扶渊这么做。
现在好了,云垂野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事态紧急,徐西坞让遥山赶紧进去叫醒扶渊。
遥山冲他们福福身,转身小跑着进了寝殿。不过片刻,她就跑回来了,只让暗卫首领一个人进了寝殿。
好在今晚公子就睡在大殿,不用再折腾。遥山想着,吩咐小丫头拿了些蜡烛来。
暗卫被遥山引进去了,他在外间给扶渊行了礼,就要把令牌还给扶渊。
“慢着,”银杏木雕嵌宝屏风后面的人开口了,“你过来罢。”
暗卫喏了一声,端着令牌绕过屏风进来了,他在床前跪下,把令牌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重重叠叠的纱帐里伸出一只手,把令牌拿走了。
养尊处优的手像是除了风花雪月,再没碰过旁的东西,烛火为略有苍白的指节镀上一层暖色,跪在下面的暗卫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比从前见过的女人的手还要秀美好看——那只手很快就收回去了,也就是这一眼,再加上帘帐后的绰绰人影,他便能想象出里头的人是怎么样一个初醒时节的慵懒模样。
“遥山,你先下去罢。”里面的人又说话了,也把暗卫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连忙低下了头。
“云垂野人没了,怎么不去追,来我这儿聒噪。”不是疑问的语气。
男人忖着扶渊的意思:“回主子的话,属下待人去追了,但……但是……”
“但是什么?”扶渊问,“是谁带走了云垂野?”
能让连远殿都拦不了的人,全帝都可没几家。
“回主子,是习相的人。”暗卫道。
“……”里面的人显然是没有想到,沉默许久,才问,“他们也去云都?”
“是。”
“……也好,既是舅舅,我也放心,省的整日提心吊胆。”里面的人轻叹口气,再没做声。男人在床头跪了许久,也没听到里面还有什么吩咐,只隐约听到了一点软缎摩擦的窸窣声。他斗胆抬起了头,见里面的人影伏了下去,他倏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挑开了纱帘的一角。
里面的人果然已经睡着了。
扶渊行事的谨慎他早有领教,暗卫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如此轻易地入睡。
色胆包天。
色字头上一把刀。
几乎是同时,他想起了这两句话。
他抬手,蹭了蹭扶渊滑落的手,然后落荒而逃。
遥山候在外面,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感觉暗卫进去了很长时间,但也可能是因为在夜里,她的感觉并不准确。
这么想着,里面的人就出来了。
“袁大人。”遥山迎上去。
男人神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恰好被遥山看在眼里:“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公子责罚于您?”
扶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别看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实则发了多大火,大概只有他们刚在殿里说话的两个人知道。
“没事。”男人摇摇头,“上神睡下了,姑娘进去伺候吧。”
“是。”遥山叫了个小丫头把暗卫们送回去,自己进了寝殿。
绕过屏风,就看到床帐里伸出一只手,柔顺地垂着。
她过去一触,发现指尖乃至小臂已经冻得发冷。遥山挑开纱帐,看到整个人之后忍不住摇头——怎么又趴着睡。
枕头不知道被他踹到哪里去了,扶渊趴在床上,头埋在被子里,不知道能不能喘上来气儿。
遥山放下帘子,绕了半圈儿,好歹把软枕给找回来了:“公子醒醒,躺好了再睡。”
“唔。”扶渊翻了个身,遥山趁机把枕头放在他脑后,又把被子给掖好了,这才重新拉好床幔,吹了蜡烛,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的小榻上坐下了。
扶渊哪里都好伺候,平时下人哪里有个疏漏的地方,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笑一笑就过去了,吃穿也都不挑,可睡着了就完全是另一幅样子,推枕头踹被子,守夜的人半宿都不用睡了。
还有就是近来急事大事太多,公子睡不醒时,虽然从未乱发脾气,但脸色也着实不好看。
她并非有什么大理想大远见的人,公子能留下她,肯好好待她,那是她的福气,她把分内事做好,除此之外便不再会想别的了,更侈谈奢望。
辞盏曾与她说过自己的“雄心壮志”——一个丫头能有什么雄心壮志呢?无非是得了主人青眼,做了殿里的掌事,到时托主子的福,寻一门好的亲事。
辞盏与她说这些时,她总觉得辞盏话里还有别的意思——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收一两个房里人伺候也正常,到那时,自然是她们这些早早跟在身边伺候的最有机会。
她忽然笑了:怪不得辞盏对田姑娘这么殷勤,合着早就把人家当当家主母给伺候了。
笑够了,她便躺下,想起了辞盏说的,她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当丫鬟。就算是伺候人的活计,也是年轻漂亮的吃香。
遥山想,若是到时候辞盏真的成了公子的人,到时候——连远殿就她们两个有头脸的大婢女,辞盏既不和她争这个,她便可以做连远殿的掌事了。
想着想着就犯了难,这么大的神殿庶务繁杂,她可是只会伺候人的。似乎又想到了许多无厘头的事情,她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早朝,扶渊并未向习洛书提起云垂野与关于堪舆图的那道谕令的事——他大概明白习洛书的意思,有些事,舅舅不希望他牵扯太多。
钟离宴当日所说的“与诸君共进退”,也没进成。钟离宴本来也没有领军出城的打算——自己几斤几两太子爷还是清楚的,但习洛书把他城上督战的想法也给否了。钟离宴不服,他就叫了许多大臣在钟离宴耳边劝,听的钟离宴耳朵上都要起茧子。
扶渊也是。堪舆图全权交给了天时院,也不许他掺和前线的事。好在扶渊是有任务的,除了劝钟离宴,就是要督着吏部户部筹备军需,以及受灾的百姓,也要加紧救济。
至于官员薪俸,习洛书倒不觉得这些官员们差银子过年,毕竟还能不能过年,都是两说。
扶渊不知道该怎么劝钟离宴,话说的虚情假意,但有句他心里想的,十分笃定的话,和钟离宴说了:“我看,这次的胜算不大,即便赢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钟离宴问:“你怎么这么确定?”
“要不然为何舅舅无论如何也不让你去皇城外呢?也不让我再管堪舆图的事。”扶渊低着头,漆黑的瞳仁映出雪白绢帛的影子,“他想保护我们,因为这场战役必定惨烈。”
钟离宴沉吟不语。
“别再纠结这种事了,”扶渊继续道,“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若去了,七杀他们必定要分神顾着你。你呢?是真的能指挥若定战无不胜,还是武艺高强身先士卒?要是都不行,还不如先想想城里受灾的百姓,想想前线将士的军饷。”
“……”钟离宴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想了一会儿才道,“你说,我们要是败了,该当如何?”
“不会败。”扶渊斩钉截铁。
【作者题外话】:建军节快乐!致敬最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