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苗复用,辽使临行留玄机
辽国使臣案已结,耽搁两日的朝会又恢复如往常,垂拱殿上所议之事再清楚不过,青苗之法复用为一事,接待使臣不力的追责为一事,无论哪一件事,都足以让殿上的人战战兢兢。
而同样惶恐的还有在殿外候旨的吕惠卿,他在等进殿禀明青苗访察实情的召令,也在等回京复职的旨意,只是这后者,不知今日能否等的到。
孟远被官家允许告假两日,因其是今日所议两件大事的主要促成者,所以官家有意让其避避风头,免让其在廷议之时陷入党派的争论中。
当然,这其中也有提防他借机结党的用意。
孟远倒是乐得清静,暂时不用去理会此时朝堂上官员们因辽副使遇害事件而大肆争执,借机排除异己的局面。也不用看到因官家重推青苗之法,而引起朝堂新旧两党之间的纷争。
孟远在书房中又拿起前几日放下的弓弩和图纸,准备再进行几次实验,得空再找元阳改进弩机。
孟远一头扎进去,日头偏西也不知,一日未用膳的孟远顿觉腹中有些饥饿,还未让厨房备膳,就听到梁陌的声音从二门那边传了过来。
“宁清侯爷,这两日在家好生悠闲!”
院子廊檐上,梁陌手里提了宣桂坊的桃花酿和一盒点心,孟远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他爱吃的鹿肉脯、百味羹、酥酪和蜜饯果干。
梁陌这永远一副事不藏心的面容,总是能让人放松许多,孟远的口腹之欲也被梁陌手中的酒水点心勾了起来。
孟远唤任羽将吃食铺在凉亭间,三人也就一起坐下了。新春刚酿的桃花甜酒润人心脾,孟远、梁陌和任羽连喝了三盏,又吃了几块肉脯和酥酪。
见孟远吃的差不多了,梁陌这才一边嚼着肉脯一边开口道:
“你今日是没见着官家的脸色,李枢相力阻青苗之法复用,接着那监察御史常安民又出来顺势谏阻,又是说青苗之法弊病颇多,复用会烦农事,伤民利,又是说从前王荆公推行青苗之法时,令朝堂上朋党之风颇盛,若再度启用,恐引起朝堂党朋分化又起,有不少元祐旧党人为其搭腔,弄得户部一大半官员都要附议。”梁陌说到这里,不禁面露不快,孟远见他如此,便说到:
“你梁少卿怕是没少说话。”孟远见他如此,知道他在朝堂之上不会让官家一人孤立无援。
“那是!他如此腐朽顽固,我就在大殿上问他,‘贵府上有娇妻美妾,安御史怎不以妇人之易生妒忌、易扰家宅安宁的弊病,遣散妾室呢?’一句话问的他老脸通红,恼羞成怒又无从反驳,哈哈哈!”梁陌饮了一口甜酒,笑着向孟远道来这朝堂上的趣事。
孟远听了也忍不住发笑道:
“你这揶揄人的本事倒是和那苏子瞻 不相上下,御史犯颜进谏,也是本分,安御史只不过顽固些,不过青苗之法最终还是复用了吧。”孟远知道如今官家有访察实录在,必定不会因言官的谏言而松口。
“你说的没错,官家最终还是着了三司和户部共推此事,让章相公协理。”
听梁陌说到章惇协理青苗之法复用,却没有未提及吕惠卿,孟远已经猜到,这年近六旬的吕副使终究没能如愿回朝。
“此次辽国使臣在大典当日遇害,想来章相公也必定受到弹劾吧,怎地还可协理青苗复用之事,此次奉旨访察青苗之法的吕副使看来也未受重用啊!”
“哎,你也知道,吕惠卿之前与王荆公一同推行新法,已为李枢相那帮元佑党人所不容,后来又与王荆公离心离德,为人所不耻,他早就被孤立,回朝的反对势力太多,再用他会影响青苗法复用之事,官家也就只能再外放他去鄜延,任经略使。”
梁陌喝了口茶继续道:“至于章惇嘛,本来确实受到诸多元佑党人的弹劾,但是范相极力揽责,说章相只管使臣进东京前的护卫,进京后全由他范相公主责,便自请受罚,离京外调,出知颖昌府。”
范相公,范纯仁,孟远不禁在心里想到,这位对上谦恭对下温厚的君子之臣,颇有其父范文正公的遗风啊!他这番自请外调,是知道失章惇如果被贬,则青苗之法难再复启。
范相怕官家为难,更怕朝堂之上又掀起新一轮的党争,而他自己虽居相位,却不亲近任何一党,他去了,并不会对朝堂上的局势有大的影响,想到这里他不禁叹到:
“宋也好,辽也罢,这朝堂之上的胜负都以储君废立、百姓安居、还有边境安宁为代价,或许党争之初是为了推行政令,但是到了最后,都往往成了打压异己,局势一成,就再难控制了。”
“你这话听起来有像是有所指啊!”梁陌站来起来,一边活泛身子,一边小声和孟远说到。
“你记得大典那日,章相公对我提过借阅《梦溪笔谈》之事吧,在辽国使臣遇害的情形下,他还有心思找我借书,想必也是怕我忘了那红光验尸的记载,借此提醒我吧!”
“如此,章惇必然知道马鸣他们的谋划啊,知而不报,还放任为之,就为拉下马鸣,这范纯仁范相公还真是替他章惇受了罚啊!”
说到这里,他二人便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他们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也更知道了这朝堂之上的党同伐异有时是可以不计后果的,真正的君子之臣或是辞官归隐,或是如范纯仁,用自己的官声和前途成全那一点大局。
隔几日孟远亲自送了被外放的范纯仁和吕惠卿,前者虽然是被贬,但是尚有好友送行,本人也十分豁达。而吕惠卿去往鄜延那日,只一牛车和一随从,并无友人相送。
孟远心下想,这位满怀希望回京的老臣,此时必定万般失望吧。见到吕惠卿后,他本人的确面色沉重,但是也没有过多的不甘。他对孟远说:
“此次回京,得知被外放时,吾竟是无比的轻松,心中执念已破,西北边境风沙虽多,但是空气却不似这朝堂上那般凝重,吾生于东南(泉州),历经这东京城的繁华和皇城内的风雨,今终于去往西北,做这大宋边境的一道屏障,也算是一生圆满无憾了,此次离去,亦如归去啊!”
“好一句离去亦归去!吕经略(吕惠卿的官职)超然外物,心中仍有家国,晚辈与吕经略共饮此杯!”
孟远同吕惠卿将践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官道上渐渐消失的牛车,有一丝落寞又有一丝震撼。心中觉得此前读到苏子瞻被贬所作的《定风波》中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一句可写范纯仁的豁然之态,而尾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便写尽了吕惠卿今日沧桑赤城的心境。
送行归来后,孟远带着自己的弩机图纸,来到了州北瓦子的清音坊找元阳帮忙改进弩机。
元阳见孟远来了,便放下手中活计,接过来孟远的图纸,孟远环顾清音坊四周,似乎觉得少了什么,便随口问到:“宫中的林司乐今日没有来找元先生吗?”
“是了,林姐姐托人送口信给我爹爹说,她被罚在家禁足呢,所以近几日并未来坊中。”
听元阳这么一提醒,孟远才意识到,定是那一向谨慎的林典成发现清乐将大典上辽国副使萧秦意外身亡的线索告诉自己,所以责怪她参与朝堂之事。自己这几天忙得忘了,还没向仗义帮忙的林姑娘道谢,却害得人家被自家爹爹责罚,实在不该,应该下个拜帖,择日登林府,让林典成宽心。
孟远正欲差人准备此事,还未出清音坊,就遇到了在此等候已久的耶律炎。
耶律炎见到孟远就将其请入雅间,孟远同他寒暄几句,喝过几盏茶,正欲起身告辞,楼下传来了唱曲人明亮又有些许悲凉的歌声。
“听闻宁清候爷不仅精炼果敢,且文采风流,吾听此曲中‘西风照,汉家陵阙’一句意境恢弘,不知宁清候爷可否赐教此句的出处?”
孟远一听,心想这不是自己孩童时代就已经熟记的,诗仙李太白的《忆秦娥》嘛 ,虽说李太白以诗闻名,但这首词,却也是流传甚广,没想到辽人居然对此词不甚熟悉,心里虽有疑惑,但也立马回了耶律炎:
“此句正是出自唐李太白的《忆秦娥》。”
“原来是诗仙所做佳句,不怪这般胸襟意境,是本使孤陋寡闻了!”说着,耶律炎起身行礼送孟远离开,孟远也立即还礼。
就在弯腰拜礼之际,耶律炎借着两人距离稍近,快速又轻声地在孟远耳边说了句:“宋夏边境将有战事,夏屯兵地点,皆在此词曲之中。”
耶律炎说完便微笑着又走近雅间之中。
而孟远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耶律炎可是曾经指点过热爱宋诗词文化的辽主耶律洪基的文臣,怎会不熟知这《忆秦娥》的词句!之所以故意同自己探讨诗词,为的就是将这宋夏边境的战事机要泄露与自己。
只是,他这般所为的目的何在?他费尽心机相告的消息可信吗?
耶律炎等使臣返辽后,孟远便向哲宗请求告假几日,以全心判查耶律炎临走时所告消息的真假,并钻研他藏在这《忆秦娥》里的玄机究竟为何。
在自己家的别院里,暂时不用理朝堂之事,孟远不觉心静如水,他摊开纸,用自己惯用的飞白体,将那首宏妙浑厚又悲壮的《忆秦娥》挥洒在纸上,心里也来来回回地念着: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参照,汉家陵阙。
这与宋夏边境究竟有何联系?自觉词赋尚通的孟远,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被这首广为吟诵的词难在了如此要紧的节点,不禁地有些心烦,正欲站起身来在院中小踱几步,就听到了二门那边任羽的脚步声。
任羽远远地看到了侯爷在院中,知他必定为耶律炎所留的消息而烦恼,就加快脚步,连走带跑地来到孟远面前,禀告了自己刚刚查到的消息。
“此次消息可是来自夏和辽两方?”为保消息准确,孟远先问到。
“是,辽那边的消息是我监听司在大辽的暗探所得,而夏那边的消息则是官家身边的刘瑗刘先生暗中相告。”
听到任羽这么说,孟远倒是奇怪,为何官家会安插一方自己也不知道的暗探在夏,且从未透漏过这条暗线给任何人,这位少年官家果然心思隐秘,不过好在眼下得到这个消息,局势总算明朗几分。
“如此说来,那耶律炎为保辽国太子顺利登基,已经做了两手准备?一方争取与宋交好,一面又暗地里和夏暗通消息,共同图我大宋边境,好为太子阵营挣得军功与朝堂势力?”孟远也熟知这朝堂之上的争斗手段。
“没错,只是此次访宋的两位使臣因为互相算计,杀害了萧秦,弄得两败俱伤,想必是耶律炎心中已经料到,自己回辽之后也必定要失势,所以只能舍弃与夏的合谋,以求宋辽和平,也图夏的边境主力为我大宋牵制,而他辽国,独善其身,防止有人乘乱谋辽太子之位。”
任羽知道自家侯爷心中已经有了判断,但为了能让孟远松散一下心思,防止一个人闷头沉思,憋坏了身子,便也顺嘴分析了几句。真该让侯爷出门走走,任羽想到这里,突然记起来前两日去林府下的拜帖,便对孟远禀到:
“昨日林府的管家差人来复了拜帖,今日是休沐日子,侯爷何不登门拜访。”孟远被任羽这么一提醒,看了看纸上的《忆秦娥》,若有所思,立马让管家挑了两幅字画便往林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