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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Chapter156

今泉昇离开了地下的藏画室。

过程还算顺利,  没遇到什么意外,也没人发现他的踪迹,最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会场。

他原本打定注意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  等到时机合适时就立刻赶回去找父亲的画……却不曾想,藏画室内又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今泉昇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的人。

来者穿着一身深褐色的西服,  室内的光线一照射在面料上,  便能看出这身衣服造价不菲。

那人手里还握着实木质地的弯钩手杖,走起路来隐约有些摇晃,  也许是左腿受了些伤。

继工业革命之后,使用手杖的人越来越少,  现如今则是引申成品味和身份的象征。

而这人的一身行头,  像极了数个世纪前的英国绅士。

他一走进来,  便被屋子里的评画师们毕恭毕敬地对待。

这些人几分钟前还在对着画作指手画脚,  现在却是一个个觍着脸哈腰点头,  变着法子地阿谀奉承。

“先生,  很久不见您了!”有一位评画师热情地打着招呼。

今泉昇仍躲在敞开的防盗门后,他屏着呼吸,只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目光落向远处。

那名一身绅士着装的男人背对着他,青年观察着这道身影,竟感到有些微妙的眼熟。

“嗯,今天恰巧得知了一件喜讯。又听说伊拉斯特先生过段日子要举办画展,  所以我就过来看一看。”

声音有些哑,  单词的发音带着轻微的卷舌。

门后的青年不禁捏紧拳头。

“喜讯!?”

又一人眉飞色舞起来,好似是自己亲迎了什么喜事似的:“您的喜讯想必一定是件大事!真诚地祝贺您,  先生!”

旁边的一众人连忙附和起来。

“的确是件大事吧!”被人们围起的深褐西装男子畅快地笑了几声。

“一位非常伟大的故人刚刚给我打来了电话。说实话,  当我发现她是‘那个人’的时候,  我可是吓了一大跳呢!”

——那个人?

今泉昇蹙眉。

这类代指称呼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成为了绝对敏感的词汇,他几乎条件反射的背脊一寒。

今泉昇正欲探出脖子,继续倾听这些人的对话。却不曾想,他恰好瞥见西装男子侧目时的脸孔——

尖瘦的下巴、阴鸷的脸孔、虚假而傲慢的上扬嘴角,还有……罩在左目上的黑色眼罩!

“!!!”

今泉昇瞪大了双眼,太阳穴也紧跟着抽搐起来。

他呼吸一滞,极其迅速地缩回了门后。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这家伙的背影熟悉。

前来造访的男人,是朗姆!!

[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朗姆面前,不让那个家伙又会像疯狗一样追上来,紧咬着你不放。]

一日之前,莎朗以尤为严肃的口吻道出的提醒,在他的耳边回响。

青年咬了咬下唇。

他低下头,看了看放置在口袋中,尚未拉开保险栓的手/枪。

他得承认,他从来没有对某一个人萌生出过如此强烈的杀意。那是种足以让一个警察无视法律的准则和道德的束缚,想将对方残忍凌迟的至深杀意。

噗通……

噗通、噗通。

那股横亘在胸间,漆黑的、粘稠的、尖锐的憎恶,好似即将破壁而出。

但是……不行。

理智一点。冷静,今泉昇。

诚如弹窗之言,他不能拿昂贵的未来去赌博。

今泉昇闭上眼睛,一边进行深呼吸,一边慢慢松开了抓在枪柄上的五指。

在事情还没脱离自己的掌控之前,在保险栓还没被拉开之前……离开这里。

先回酒店。

今夜到此为止。

“轰隆——”

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屋内的所有物什都被打上了一层相机曝光般的白影。

被巨响惊醒的今泉晴志睁开眼睛,意识刚刚清明少许,便听见了身边人细弱痛苦的轻吟。

他顿时清醒过来,连忙查看身前的妻子。

只见缩在被褥中的女人身体微微颤抖着,眉心紧锁。她的额头遍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朱唇泛白、若有若无地嚅动着,似乎正在呢喃着什么。

“怜纱……?”今泉晴志很少看见妻子做噩梦。

她睡得非常不踏实,不知道和下暴雨是否有关系。

这一声轻唤,促使女人睁开双目。

那双浅灰色的眼眸从迷蒙到聚焦的时间非常迅速。

今泉怜纱坐起身,很是疲惫地揉着头。

丈夫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提醒道:“你流眼泪了。”

黑发女人一愣,很是诧异地抹去眼角早已冰冷的泪水。

“是不是做噩梦了?今夜的天气是有点吓人。”

“嗯,是做噩梦了。”今泉怜纱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小会,在丈夫温柔的注视下,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但是和打雷没关系,我向来不怕闪电雷鸣的……我是梦见昇了。”

今泉晴志坐直了身子。

“梦见昇了啊……是想昇了吗?他现在在内兄的家里寄住,应该是不用担心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女人摇摇头,她回想起梦中残破模糊的画面,脸色越发难看。

“我梦见了一个黑色的洞。”她说。

“洞?”

“黑色的洞,像是一摊流动的泥潭,漂浮在空中。那圈黑洞附近的墙壁被折叠在了一起,墙壁和地板几乎融为了一体……”

“有点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情节呀。”今泉晴志笑了笑,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结果下一秒,妻子的发言便令他的嘴角立即垂了下去——

“然后我看见,昇浑身是血地跌在了黑洞前。他想要站起来,却无能为力,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被这巨大的漩涡吞噬。”

今泉晴志无言了半晌。

莫名的寒意从下半身开始蔓延,他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寒战,最后拉开床边的壁灯,拿起放在柜子上的眼镜。

“怜纱你最近的压力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前段日子你说没有灵感要休刊一段日子,我才想着时机刚好,可以带你来英国顺便散散心。没想到竟然会适得其反……抱歉,让你变得更加焦虑了。”

今泉晴治戴上眼镜,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对面的女人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男人抬起手,安抚性地揉了揉妻子柔顺的黑发,随后走下了床,轻缓地:“我去楼下给你倒杯温水。”

女人点点头。

今泉晴治握着一柄烛台出了房间。

微弱的火光照耀在昏黑的走廊,他迈着极轻的步伐踩在发旧的木板上,但地面还是传来吱呀吱呀的残破声响。

路过另一道木质房门时,今泉晴治短暂地停住了脚步。

他盯着这因为夏季的炎热和雨季的潮湿,逐渐卷曲变形的木板门,眸光也越发深邃起来。

这间房间,应该是师母的屋子。

他猜测。

说起来……师母前段日子在信件里写过,她说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似乎住进了另一个人。

当时远在日本的今泉晴治读到这一段话语后,越发感到心悸。

从医学角度来讨论,认为自己的脑袋中“住进了另一个人”,不是患有某些癔症,就是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

但……今晚的一番对话,他反倒看不出来师娘存在任何方面的不适,她始终未提自己的惶恐不安,反倒是一直在安抚他们夫妻二人。

“晴治君。”一道苍老而沙哑的女音……出现在了身后!

“!”今泉晴治猛地回过神来,他的瞳孔微缩,即刻扭过头——

只见佝偻着背脊的宫野仁香正站在黑暗里,男人手里的那点烛光照耀过去,才发现老妪眼睛眯起、嘴角上扬,正笑盈盈地盯着他。

她的身影宁静地伫立在后方的拐角处,今泉晴治甚至完全没能察觉到老妪的脚步声。

或者说,这片区域的地板老化严重,无论脚步有多轻,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他不由得萌生出了一个荒谬、又令人背脊发凉的想法——

师娘难道一直站在那里吗?

“晴治君,”老妪再度和蔼地呼唤,“怎么不说话?”

她脸上温柔的笑容甚至也没变。

今泉晴治惊慌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笑容:“啊,我下来倒杯水,有些口渴了……是吵到您休息了吗?”

老妪摇了摇头。

她抬起皮肤干枯的手指,点了点前方的旋转式楼梯,“橱柜边上就有水,刚刚泡茶时留下的,大约还没凉。”

“我知道了,谢谢您。”今泉晴治连忙道谢。

男人正欲朝前迈步,跃过老人身畔时,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对了,师娘。”他又侧目,望向了身后的老者。

“什么事?”老妪温吞地回应。

“前段日子,您说您的头部不太舒服……”

老妪微笑着摆摆手:“之前的确不怎么舒服,但现在已经不是大碍了。”

今泉晴治眨了眨眼睛。

被打断话语之后,他便没再追问。只不动声色地朝后方退过一步,使之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原来如此,”他同样扬起唇角,但话语中俨然多了些疏离的客套感:“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他朝老人点了点头,这才顶着发麻的头皮,一步一步艰涩地走下了旋转台阶。

……

……

今泉晴治在一楼的客餐厅找到了热水。

他从橱柜中找出了一个玻璃杯,反复用自来水清洗了很多遍,才将热水倒入其中。

热水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之前他们三人都喝下了用热水泡下的红茶。

男人垂下头,盯着玻璃杯中澄澈透明的清水。

……真的没问题吗?

他伫立在原地,如此问询着自己的内心。

思忖片刻过后,今泉晴治又把热水倒回了水池中。

他把岛台上的物件整顿好,便又拿起烛台走向了楼梯处。

路过沙发的时候,他发现客厅中的壁炉也熄灭了,炉内只剩干枯的木头和一团团焚烧过后的灰烬。

整个空间都昏暗压抑,屋外的雨声愈发猛烈,巨大的雨点恶狠狠地敲击着玻璃,好似要砸出一个个坑洼;在狂风中摇曳的黑色树影张牙舞爪,像是都市传说中的狰狞怪诞。

手中那点微渺的烛芒,支撑着他走回了楼梯口。

他正要抬步登上第一级阶梯,更远处的事物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电话。

他看见了十一点钟方向,那个用来与外界联络的座机电话。

今泉晴治握着蜡烛走了过去。

今天他和怜纱造访此地前,在酒店里再度联络过师娘,可惜师娘并未接通电话。

而来到这里后,师娘也有解释过:是电话坏掉了。

男人迈向了那个放置着电话的圆形高脚桌前。

他查看了片刻连通在电话后的长线,随后不得不蹲下身子,将蜡烛凑得更近——

电话线断了。

断口处极其平整,不是遭到虫豸或者老鼠的啃噬。

而是……被某种利器人为切割下来的。

确认这一点时,他几乎眼前一黑。

这栋房子里,能将电话线切断的人,还有谁?

今泉晴治默默地站起身来,记忆恍惚回溯至数周之前,在东京收到的那封来自“宫野仁香”从英国伦敦寄送来的信件:

[晴治,我现在要说下的话,你恐怕很难相信。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一定觉得我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可我唯独在写下这封信件时清醒至极……]

[我觉得,我的脑袋里面“住进”了一个人。这个人最近一直在和我对话,他说他终有一人要占据我的身体,支配我的思想,掠夺我的人生。我很害怕……我去镇子上的诊所见了医生,医生却只叫我放轻松,还给我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我很害怕,我害怕终有一日——我将不再是我。]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握紧烛台,暖色的火光照耀在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晴治!晴治我发现了,我发现我先生留下来的秘密了!!’

数小时前还在酒店的时刻,今泉晴治从听筒中听到了老妪欣喜若狂的呼声。

‘我在地下室的最暗处挖出了一张照片。他给我留下来的谜题,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个……是谁!!’

这段喊叫过后,听筒中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是谁,你到底是谁!!’出去——从我的脑袋里面出去————!!!

“啪”。

电话被挂断了,回忆也戛然而止。

今泉晴治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的呼吸在颤抖,下唇已经被咬的发白,几乎要渗出血丝来。

太晚了。

他赶来的太晚了,发现的也太晚了……

“轰隆——”

窗外又响起一阵刺耳的雷声。

男人失魂落魄地迈回了阶梯。

[晴治,我害怕终有一日,我将不再是我。]

他的耳边,再度响起老妪轻柔的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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