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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水晶帘动微风起4

“我不要。”殷承钰闷在燕晟的颈窝里,倔强地说道,“我不要你背叛了我,再假惺惺地给我杀,我要你从始至终忠于我,我要你陪我死!”

燕晟谓然一叹,赴死何其容易,唯有生者负重前行。

燕晟与宋敖那群亡命徒说不清,他与景帝就更说不清了。

景帝从骨子里就是疯的,她带着一种从混沌而生、难以教化的野性,哪怕被太后塞入君臣孝悌的礼制之中,她依旧酝酿着那种改天劈地、玉石俱焚的力量,仿佛她这一生来到世间就是轰轰烈烈的赴死。

“可臣想陛下活着。”燕晟轻声说道。

他捧起殷承钰的脸,轻轻擦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在她额头上留下安慰的吻。

燕晟继续说道:“臣愿陛下福禄未央,万寿无疆。”

燕晟送给殷承钰的吉语印上便刻着这句祝福,十多年后,他依旧初心不改。

如果当年燕晟与太后死磕到底,太后一怒之下杀了殷承钰,燕晟随之赴死,大梁必定会天下大变。

太上皇重新登基之后,镇压藩王流言,必定会在史书上大力抹黑殷承钰与燕晟,并且殷承钰与燕晟定下的宏伟蓝图,太上皇必定会处处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动荡不安,大梁必定走向穷途末路。

乱世再起,又将多少生灵涂炭,他与殷承钰便是最大的罪人。

历史轮转,前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殷承钰想不到这么远,她被眼前这点爱憎冲昏了头脑,黑暗吞噬她的帝王身份,她的骄傲,她的荣光,还有她恪守的矜持与规矩,她像崩溃的孩童一般抱着燕晟哭诉。

“可先生,苟延残喘在深宫里太苦了!”殷承钰抽泣道,“没有光,只有彻骨的寒冷,还有火烧火燎的痛,被践踏在泥土里,仰人鼻息,我不要这样活着。”

燕晟悲悯地环抱这殷承钰,低声安抚着她。

殷承钰以为没有人懂她的苦,可燕晟太懂了,大梁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也太懂了,殷承钰不过在南宫中尝了一口世俗的风霜,便崩溃到生无可恋,可那些从生到死都被踏在泥里的人民呢?

那些被太祖盛赞为“大梁的基石”的百姓,周而复始地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却依旧韧性十足地存活在这片深爱的土地上,辛劳地供养着庞大的上层社会。

但殷承钰可不像柔韧如蒲草的百姓,她心如磐石,骨子里就没有纯良一词,她学着卧薪尝胆的勾践,靠着恨意存活下来。

殷承钰直言不讳地说道:“这六年,我无数次在想,如果我能出南宫,我一定毁了你!”

勾践灭了吴国夫差,还逼死了他的良臣文种大夫,落得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骂名。她凭什么不毁了燕晟?

殷承钰紧闭双眼,仅凭双手描摹燕晟的眉眼。

她记得燕晟目光如炬,亮得她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想要躲避,又忍不住时时刻刻追寻。她向往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沉着冷静,更敬佩他的“愿以身心奉罗刹,不予己身求利益”的悲天悯人。有时候,她想让他的眼中全是她,可她却又希望通过他的眼睛看到全天下。

她顺着鼻梁抚摸到燕晟的嘴唇。

燕晟巧言善辩、口吐莲花,年仅十二岁便以世宗亲封的小御史名扬天下。她最爱看武英殿上,他惊才绝艳,将所有反对者都辩驳得张口无言,他的唇舌是她最利的刀剑,待他扫平三山五岳,她最后一锤定音。她愿护他周全,任由他施展抱负,杀尽天下有异议者,却不想听他劝她一句为善。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不,不是夫妻,是君臣。

可她再恨,却忘不掉梦中绝处的那盏心灯,还有那人不惜枯骨断肠渡她而来。

殷承钰痴迷得抓紧燕晟胸口的衣衫,喃喃道:“可我舍不得。”

她舍不得毁掉燕晟,她舍不得杀他,舍不得囚他,只让他在燕府中病恹恹地呆着。她想好了,只要燕晟低头,她什么都许他,官复原职,削藩变法,纵使让天下抖一抖,她都不以为意。

可燕晟什么都舍得,他假死逃了。

殷承钰躬身抵在燕晟的额头上,断断续续,神魂颠倒地念道:“可你了,你怎么会死呢?你死了,朕就是刻薄寡恩的宋高宗,可朕不是,不是朕杀的你,朕该怎么办?朕以‘忠武’为谥,给你无尽哀荣,够不够?朕继承你变法的遗志,至死不渝,够不够?女子主国本就不祥,不变法是天灾人怨,变法也是天灾人怨,朕削藩变法而死,够不够?”

殷承钰哀声问道:“先生,如果朕以身证道,朕会不会……会不会在你看来比宋高宗强一点……”

燕晟震惊了。

杨镇曾说过,天家人的心都不是肉长的,景帝把为数不多的那点真心都挖给他了。

这何止是真心,她把江山与天下万民也交付了,这份情谊重得燕晟险些担不住。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帝王之爱,也算的上是险远、瑰怪之观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可燕晟不敢信,他不敢求,他望着那山间桃源,水中明月,他逃了。

燕晟竟然自嘲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他燕晟竟有一天,是王半山所说的“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有悔”。

景帝为他走到如今这地步,他还有何畏惧?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尽吾志而不能至焉,可以无悔矣。

燕晟握住景帝冰冷的手,十指相扣,答道:“高宗如何与陛下相提并论。陛下慧眼识人,知人善用,帝王之术堪比汉高祖;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计往日恩怨,善待臣属,宽容大度与魏武帝齐名;陛下以京师为重,誓不迁都,家国气节强过宋高宗远矣;陛下支持臣改制,容许臣直言,原谅臣自作主张……有君如此,臣复何求?”

听到燕晟的答话,殷承钰释然了。没有怨,没有恨,只有无尽的疲惫,她瘫软在燕晟身上,由燕晟将她抱回龙床之上休憩,燕晟转头看到满屋凌乱,无奈地叹口气。

景帝拉着燕晟的手,带着几分示弱道:“先生点灯吧。”

虽然燕晟觉得半夜点灯熬油就是浪费,但景帝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心中不忍,就同意点灯哄哄她。

景帝听到燕晟起身走向书案,寻到打火石,摩擦火花,燃起灯芯的声音,然后……

景帝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景帝紧张地吞咽一下,尽量平静地询问道:“先生点灯了吗?”

燕晟移动灯盏,让火烛的光亮照在景帝身上。

没有用的,什么都没有用的,她坠入黑暗的地狱,无人可渡。

景帝急促地喘息着,厉声吆喝道:“灯呢!灯在何处?!先生把灯给朕!”

燕晟有些慌乱,他匆忙将灯盏递给景帝,却不想被景帝胡乱抓碰,被灯焰灼伤手指,尖叫一声丢下去。

灯灭了,景帝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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