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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石破天惊逗秋雨4

往事不可追,杨镇的忠告,到底一语成谶。

燕晟叹道:“臣领命,烦请万郡守带路吧。”

万懋退一步道:“下官尚有公务,不能陪大人前往,但陛下已有安排,汪御史往荆州赴任,当下在杭城等您同行。”

如今的汪御史便是出自江西南昌的汪邈。

汪邈以白身侍奉两代帝王,被世人戏称为“白衣相卿”,而后在京师保卫战后外放治水,逃过两代帝王政变之风波。所幸汪邈治水有功,被再次登基的先帝提拔入工部为侍郎。

而后景帝再次登基,荆襄流民泛滥成灾,不得不治,在荆襄一带令设郧阳府与湖广行都司,派汪邈为御史抚治郧阳、襄阳、荆州、南阳等六府。

汪邈奉陛下之命,沿着京杭大运河入杭城,在杭城中转,过江西而入湖广。

陛下猜测燕晟肯定要回乡探望,便让汪邈带燕晟一程。

燕晟自以为逃出京师的牢笼,然而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景帝的掌控之下。在旁人看来他圣眷优渥,可是对燕晟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恰如当年他与杨镇的谈判,新帝尾随而至,处处挡在他面前,仿佛把他当做一只笼中精心饲养的金丝雀一般,让他辨不清新帝到底是爱重他,还是疑心他。新帝在他周围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他无处可逃。

或许京师保卫战中,新帝过于放权,让燕晟位同副帝,然而保卫战之后,新帝矫枉过正,将大权收拢在手,事无巨细,即便请燕晟入阁,也只准燕晟讽谏,却不准燕晟插手六部。

燕晟身处文渊阁,却觉得自己束之高阁,可天下的事情如此之多。

自从京师保卫战之后,大梁的灾情就从未断过。

冬日接连数月无雪,却在临近年关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当晚便冻死无数百姓。

不光这个春节不顺,随后的春雪却一茬接着一茬,根本不给庄稼汉播种的时机。

天气终于回暖,没等地里的苗长壮,竟然就进入雨季,不光淹了幼苗,又导致黄河又一次变道。虽有汪邈竭力治水,可依旧是损失惨重。

这等接连厄运,百年不遇,更为令人恐慌的便是彗星袭月的星象大变,坊间多有传言,灾星降世,国将不国,新帝曾派人追查流言,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后只能去护国寺走一趟,不了了之。

燕晟笃信释空大师,多次向释空大师请教,大师只说四个字:“女子主国”。

女子当国,不祥。

这是太祖防止前朝吕后、武后这类女子乱政,说下的一句谶言。

燕晟对此事将信将疑,若是释空大师当真介意殷承钰的女儿身份,就不会将大梁国运绑定在一个女子身上。

燕晟再次追问,释空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燕晟对新帝的质疑仿佛栽下的一颗种子,随着每一次灾情肆虐的消息而疯长,甚至每一次意见不被采纳的恼火都助长燕晟对新帝的不满和不信任,直到他收到杨镇座师的一封密信。

原来新帝嘴上答应让杨镇出使瓦剌,捞回太上皇,可背地里却嘱咐户部和礼部,不给钱也不给人。如果杨镇来催,就踢皮球,推说户部没钱、礼部没人云云。

这点小计谋本来难不倒杨镇。

没钱,杨镇老先生自己出资;没人,杨镇老先生桃李满天下,还怕没有学生为之赴汤蹈火?!

然而新帝却断了杨镇的前路,那便是不许边境放人。

杨镇与边将斗智斗勇,几次想偷逃出境,都被抓了回来,如今还在大同的牢房关押着,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熟人,讨来一点人情,向燕晟写一封信求救。

即便如此,杨镇什么都不求,只要一封保释信,将他从牢中放出来。

此时,新帝对权利的牢牢把控,让燕晟对新帝彻底失了信心。

新帝是为国为民吗?不,她只是贪恋权利而已。

燕晟替新帝做了决定。

她只是一个刚过双十年华的女子,命运让她背负如此多不属于她该承受的厄运,如今也到了她卸下重担,归还政权,回归本心的时候了。

如果新帝自己舍不得,燕晟决定要为了天下,让新帝回到她最初的位置。

原本燕晟周边都是新帝的眼睛,他几乎不可能在新帝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新帝不准许的事情。

然而碰巧的是,新帝又得了风寒,病倒了。

说实话,殷承钰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健朗,风寒卧床都是家常便饭。

燕晟与新帝正处于单方面赌气阶段,也就没把新帝的病放在心上,反而借着新帝病倒期间的权利裂缝,按照杨镇请求,将一封保释书递到边将手中。

可燕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封不痛不痒的保释书,在他的师相杨镇手里能翻出多大的浪花,甚至惊动病中的新帝带病来他的府上走一趟。

距离上一次新帝幸燕府,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相比两人情浓意蜜时,新帝三天两头就往燕府上跑,新帝这么久未来,都算得上燕晟色衰而爱驰。

然而这一次,新帝不是与燕晟谈感情来的,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燕晟俯跪在帝王车架前许久都没等来那声“平身”,直到青砖的凉气渗入骨头,痛的燕晟不得不低头开口问道:“敢问陛下寻臣何事?”

新帝没有露面,只是将一本奏疏丢到燕晟脸上。

这是大同新任镇守太监郑卓的急报:杨镇出关了,是燕晟一封书信条分缕析地向大同守将分析关押杨老先生的坏处与太上皇归国的好处,恩威并施地劝说边将放走杨老先生,甚至还资助老先生一些盘缠……

新帝沙哑而平静的声音说道:“阁臣与边将勾结,这是谋反的大罪。”

谋反的罪名太大,燕晟也背负不起,然而更让燕晟心底发毛的是新帝的平静。

新帝在燕晟面前曾暴跳如雷、打诨插科、娇憨示弱甚至胡搅蛮缠,活灵活现得像个小娘子,可如今燕晟好似大梦初醒,他面对的是大梁说一不二的帝王,而帝王不会饶恕“叛主”的罪名。

燕晟无话可说。

仅仅隔着一道车帘,一人端坐车上,一人叩首在尘埃里,两人阶级的鸿沟具现,曾经那些粉饰太平都抵不过一次君臣对峙。

沉默被新帝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打破。

新帝这一次,病得很重。

早在做祁王的时候,殷承钰被陛下猜疑灌酒,就伤了根本;之后为了赢取陛下的信任,一直在权利的刀尖上跳舞,忧思过度,从未静下心来养身体;终于熬到摄政之权,却又是一个空架子,殚精竭虑不说,还碰上一个千载难遇的土木败仗;背着这样的烂篓子,这一路京师保卫战打下来,殷承钰比燕晟更为消瘦。

想到这里,燕晟硬起来的心忽然就软了。

可贪恋权利有错吗?燕晟敢说自己不贪恋吗?!

殷承钰也在想,她是如何与燕晟走到今天这地步的?!

战后她疯狂敛权,在前朝与老臣斗,立志改革、清除“蛀虫”;在后宫与太后斗,废除皇后、扶立赵贞儿,甚至还要与天灾斗,这一切都让新帝心力憔悴,忽视燕晟内心的想法。

但她心中太不安了。

她不知道自己放下权利还能否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殷承钰把对燕晟的所有指控都吞下,连同自己暴露脆弱的咳嗽,只留下一句与燕晟恩断义绝的话。

“朕不杀贤士,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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