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第四题:小溪淙淙
潮,潮汐,潮水。
可既然在杭州,那它就不可能是说第二件事物,只能是——
钱塘江大潮!
钱塘江,古称浙,全名“浙江”,后世定省名便是这么来的。
浙江在富阳那段称为“富春江”,下游杭州段便称为“钱塘江”。
钱塘观潮始于汉魏,盛于唐宋,大潮来时,声如雷鸣,潮头推拥,万头攒动,振翅飞来。犹如万马奔腾,蔚为壮观。
这奇景一直到后世都还是当地旅游的名片,稍有不同的是,古时观潮主要在杭州,才有白居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之句。
但明清时期,随着钱塘江的改道,金庸先生的老家海宁成了最佳观潮地,使得世人误以为大潮是海宁的特产了。
题目刚一公布,来自闽北建州(建瓯)的齐才子就发出抗议:
他既没有看过钱塘大潮,又没有去海边看过海潮,这题分明是袒护杭州附近的人!
而自己若是写“春潮带雨”之类,气势上无疑也弱了众人!
不公平!
反对!
刘保哭笑不得,劝道:
其实,你就写“春潮带雨”也挺好的……
齐才子:“……”
齐才子发表了抗议,柳绘也有点担心起来。
陈成久居内陆,这才到江南不久,也没有观潮过啊!
陈成却宽慰她无妨——
潮?我不但看过,而且还是在中秋之后潮水最大的那天在海宁看的呢!
海宁“天天可观潮、月月有大潮”,但每年秋季的“大潮日”,潮水还是比往常要大些,观赏等级也最高!
按苏轼的说法,“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只看一次,也足以铭记终生了!
……
对于旁边“自由自在”的周宾来说,钱塘大潮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故而他很快便写好一篇七律:
一线依稀起海天,平江陡变练横前。
卷席长阵千郭竞,动地排墙万马先。
击岸回头山倒海,冲天直上水逐鸢。
惊涛怒浪徐行去,极目苍穹思伍员。
写得极快,让探头探脑瞟他诗句的柳绘很是怀疑他早有宿稿,就是这“思伍员”是什么,没看懂,问陈成。
“什么三元五元,我只知道我老婆十元,石原里美。”陈成正琢磨用哪首诗出阵呢,随口接话,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吐露心声”,幸好小醋坛子不知道“老婆”是什么,要不然又要迁怒岛国女人了。
“伍子胥嘛!”陈成回过神来答道。
“噢!”柳绘恍然大悟,到没有太纠结“石原里美”的事。
伍子胥名员字子胥,当初助吴国伐楚,立下大功。但是后来的吴王夫差不靠谱,,伍子胥屡次提醒“勾践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夫差不但听不进去,反而派人送给伍子胥宝剑,让他自杀。
伍子胥临死前对自己的儿子说:“我死后要看着吴国败亡。”夫差听说后很生气,砍断子胥之头,挂在城楼之上;又将其尸体装入皮口袋投入钱塘江中,说:“老子不让你有看见的机会!”
可尸体投入江中后,却随着波滔扬起越来越大的浪头,拍打着岸边,十分吓人——这就古人以为的钱塘大潮的起因。
陈成当然知道此乃子虚乌有之事,钱塘潮与太阳、月球引力乃至杭州湾的形状有关,但是不妨碍老百姓希望伍子胥“美梦成真”么。
不多时,陈成决定了用什么诗出战,这次先看绍生两个人作的什么。
“我么,作的是和我表哥一起去观潮的诗,”香炉大言不惭道,好像他真的是力压七地的大才子似的。
“诗曰:
与表兄登障楼望潮作
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
弟兄疾步出,江上待潮观。
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
惊涛来似雪,一坐凛生寒!”
赵湘庐好诗不断,到这里又上了一层台阶,叫人愈加称奇!
这首诗下笔便气势不凡,未见大潮,先闻潮音!在江潮的巨大声势下,琴弦声喑哑了!
兄弟俩疾步出城,等待大潮到来,进一步渲染气氛;
接下来直写观潮的景况,却仍不写涨潮,而是而用日光、秋云、天空、大海烘托。
以秋云迥衬托江潮远远而来,下借浮天渤澥反映潮的浩阔,充分地表现出大潮澎湃动荡的张力!潮水卷起的浪墙似一道突起的雪岭,铺天盖地而来。画面气势宏大,雄奇无比。
结句“一坐凛生寒”是又一次衬托,用满座观潮人吓得胆颤心寒,反衬这天下奇观气势。
以写主观感受落笔,给人无限暇想!
虚实交替,张弛有度——一下就把周宾几人竭力正面夸大大潮万马奔腾景象之类的诗给比下去了!
表弟都写到这个程度了,那岂不是表哥的诗还要再上一个层次?
众人按捺不住,赶忙又要去看绍生的诗。
“我写的是,”绍生微微笑:“和我表弟一起去看潮的诗。”
众人:“……”
你俩还真的是会相互映照呢!
再去看诗:
“
与表弟登障楼观潮作
水楼一登眺,半出青林高。
帟幕迎风敞,芳筵有客叨。
山藏伯禹穴,城压伍胥涛。
此日观溟涨,垂纶学钓鳌。”
唔,这首说好也好,用典精当,对仗工整,可是对比之前的诗句,乃至他“表弟”的作品,这首似乎就要逊色一些了。
看样子,再好的诗人才子也不能保持最佳的创作状态啊!
众人感慨,陈成却不是这么想:
这俩无耻之徒,除了抄,就是偷么!
还真能有自己的东西么?
既然如此,干嘛不让绍生抄好的这首,香炉抄次的那首?
是因为绍生觉得自己的领先优势已经足够大,所以故意放水一轮,把香炉的名次也抬上来吗?
真是这样的话,那小陈我可要借机直追了!
可很快的,他就大概猜到了原因了!
你看绍生这首,貌不惊人,可处处是典故,又是“溟涨”(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又是“钓鳌”(龙伯钓鳌),既有伯禹穴,还有伍胥涛的。
如果自己还像上一轮那样,向香炉发难,问他伍子胥与钱塘潮的关联,他只怕又是一问三不知,“才子”的真面目一下就暴露了!
故而绍生才要“勉为其难”,让“表弟”拿更好的那首,自己面对可能的责难了。
剽窃,还真是一项技术活啊!
只不过,就算是现在香炉这首,也还是有可以向他发起质疑的地方,鉴于他的咖位实在太小,陈成就直接无视他,不刁难他了。
这哥俩玩名次平衡对自己是好事。
真刁难的话,别说“伍胥”了,只怕香炉连“伯禹”是大禹都不知道。
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好意思出来扮才子,才子的门槛可真是太低啦!
现在的小陈,每次可都是把功课准备得好好的。
“看完这哥俩的,轮到我了吧?”陈成展开自己的诗,开启了第三次冲击第一之路。
对“潮”这个命题,虽然没有“江”能选的好诗多,可比“海”已经不知道多多少了。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大诗人明明都来观潮了,却不到近在咫尺的海边去转转,写几首诗!
除了白居易“郡亭枕上看潮头”,他的好基友刘禹锡使君也写过“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
杜甫写过“天地黯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孟夫子诗集中也有“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从此诗看,孟夫子也是来钱塘观过潮的,小陈很怀疑绍生他俩这两首就是孟夫子的不传之作。
陈师道写“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陆游写“涛头汹汹雷山倾,江流却作镜面平”,毛爷爷还“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呢!
可是,令陈成奇怪的是,当初去海宁观潮时,在观景台处看到的诗,却都不是以上各位大名鼎鼎的诗人才子的作品。
反而是一个颇为陌生的名字:
潘阆。
此君是宋初隐士,林逋的朋友。《全宋词》中一共只收了潘阆的十一首词,其中有十首《酒泉子》,只消选取每首的第一句,就知道这位大仙是写什么的:
长忆钱塘;
长忆西湖;
长忆西山;
长忆高峰……
是的,全是写杭州的!
此君简直是杭州的头号粉丝!
他也有自己的粉丝,比如苏轼就是,这组“我爱杭州”系列的第四首“长忆西湖,尽日凭阑楼上望”,苏轼就非常喜欢,亲笔将它写在玉堂的后壁上。
杭州姑娘个个美不知道也是他传出去了,因为他还写过“吴姬个个是神仙”。(呃……)
但真要论他的代表作,那还真是“观潮”了!
属于“有这一首代表作够吃一辈子饭”的范畴,陈成观潮时看到的也是这首,故而印象深刻。
词曰: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这一首是正写钱江潮的,也是潘阆最著名的一首词。
要说它的影响力可真不是盖的——
一面试便洛阳纸贵!
被太子中舍李允绘制成图,又请苏州吴县知县罗思纯为序,长洲知县王禹偁作赞,成了当年一桩文艺盛事!
你不喜欢这首诗,简直就跟2004年不唱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一样!(这歌是刀郎2004年发行的。)
直到后世,也仍然是观潮的代表作。
“来疑沧海尽成空”一句夸张至极,浓墨重彩,大开大阖,感染力甚强,几乎可以与李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相媲美。
最难得的是,与所有人描写钱塘潮的重点都不同——它不是具体描摹钱江潮的气势,而是写观潮人!
“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是观潮诗名句中的名句,踏潮献技的“弄潮儿”站在波涛上表演,他们手里拿着的红旗丝毫没被水打湿!
这英勇无畏、搏击风浪、身手不凡、履险如夷的英雄气概,简直是“人定胜天”的最佳写照!
以至于看完这首诗回去之后,陈成做梦都梦到一群龙精虎猛、赤膊上身的精壮汉子,挥动着红旗热情起舞的景象!
怎么赶都赶不走!
妈的!
他们是“手把红旗旗不湿”,老子却要“湿”了!给我一个尿不湿!
可这也不奇怪,你看原作者自己也经常梦到这雄性荷尔蒙爆棚的场景,以至于梦醒时依然感觉心惊胆战!(读来感觉怪怪的。)
这诗能在当时把大宋一众型男感染得不要不要的,放在更加龙精虎猛的盛唐,自然更加能点燃众人热血了!
每个人盯着“弄涛儿向涛头立”,呼吸都变得急促,眼神中都闪现出异样的光彩!
“奇绝之作!”
“神来之笔!”
周宾仰天长叹感慨道:“每观钱塘大潮,善游水者数百人,都披散着头发,身上刺满花纹,手持大旗,争先恐后,迎着潮头,在万丈波涛中出没腾飞!的确是人过目难忘之景!我等皆为吴越男儿,却无一人写出此等手笔!羞矣!惭矣!羞惭至极矣!陈兄弟!你这一首,把我写服啦!”
今夜,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必然会梦到一群龙精虎猛的红旗汉子……
不出意外,此诗博得了满堂彩!
在“诗人互投”环节中,尽管有支持“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技巧更佳的,可是——
在绝对的雄性荷尔蒙面前,什么技巧都不重要了!
陈成险胜,获得“诗人互投”第一!
而在“大众评审”中,几乎是压倒性优势,都把票投给旗不湿的汉子,啊不,投给陈成!
双料第一,势不可挡!
弄潮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飞舞的红旗像疾风一样!
一望无际的潮水随你去流浪,
你的心海和钱塘江一样宽广……
“阁下先前说我黄鹤楼之诗,不合菩萨蛮之曲,”大获全胜的陈成,不忘记揶揄一下上一轮挑自己毛病的绍生:“那我这‘酒泉子’之调,与‘旗不湿’之语,不是天作之合么?”
“酒泉子”也是唐教坊曲,想到“酒泉”,就想到火箭发射,啊不,想到汉武帝,想到霍去病,雄浑豪壮,不容置喙。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拿下第三的绍生不与他打嘴仗。
经过第三轮的比拼,豪取第一的陈成来到第三的位置,第二的香炉来到总榜第二,绍生依然雄踞第一。
在众人的注目下,第四道诗题也揭晓,不出意外的,到了更微小的“溪”字上。
陈成大乐:岂不知,我王维王老师就是最擅长写这种“小溪流的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