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痴愚呆傻
慕白醒了。
他下床的那一刻，整个人似恍惚的。
从白色绷带里露出的那一双眼睛浑浊的慢慢变成黑色……
当巫零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他在铜镜前似茫然地站着。
“小可爱？”巫零唤了他一声。
他似乎没有听到。
巫零快步往前走，慕白慢慢扯掉身上的白色绷带，披头散发的，露出被火烧过的脸，那是一副狰狞可怕的丑陋模样。
巫零担心他胡思乱想，便急道：“我娘也擅医术，她一定医好你，现在的情况都只是暂时的。”
慕白还是没有听到。
他继续拆解着身上的绷带，直到露出胸口，看到“血色星星”胎记已荡然无存。
巫零眼神一颤，脚下一滞。
她虽早就从母亲那里得知胎记已被大火烧掉，可如今亲眼见了，仍觉得心惊。没有胎记，就不能证实他的身份，从今往后，他到底是谁，恐怕也不会有人在意了。
铜镜里反射着阳光照着光晕流转，铜镜外面慕白忽然发出一声怪呼，随后嘻嘻哈哈地仰头大笑，笑不止歇。
他整个人仿佛陷入黑暗的深渊，心里全部的感情都化作了浓厚的悲哀，被痛苦、悲愤、自疚包围。
巫零怔了一下，心里很是难受。
慕白笑了许久，最后没有力气了，腿下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疼得他满地打滚。
巫零跑过去想扶住他，慕白不由得大声嚷起来：“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他恐惧地盯着巫零，浑身不停地发抖。
巫零放缓脚步，慢慢靠近他：“是我，阿零。”
慕白显然没有听到她说话，趴在地上猝然转身，一头磕到床角，又疼得大哭小叫起来。
巫零心头猛地一沉，觉得奇怪。
以前慕白即便是痛入骨髓也不会哼出一声，如今他是怎么了？
莫不是受不住刺激……疯了？
巫零抿了抿唇，走过去，将慕白扶起来。
他双目圆睁，手还在颤抖，急喘恐惧地盯着巫零，脚下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斜倚到她的怀里。
巫零顺势将他拥抱住，慕白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怔了半晌，那空洞的眼睛，再不见宛若月色般的明澈澄净之美。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过去找你……对不起……”
巫零很有一些自责，抿紧了嘴角努力克制着心里波动的情绪。
她原以为喜欢鲜花的慕白会如百花般蓬勃，却不想他从小就经历着别人看不到的黑暗。
慕白浑身僵硬，但过了一会，他的呼吸渐渐平缓，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巫零越发紧紧地抱住他：“别怕，还有我。”
这一拥，慕白没有乱动，而是乖乖地靠在她怀里。
房里长久的静默，他们仿佛都找到片刻的安宁，抚平了心底的伤痛。
屋外，林妩一望着他们，长长一叹，转身回到隔壁的房间。
窗外，海上的天空碧蓝，阳光繁盛，落到屋里却如梦如幻一般，洒下一地斑驳。
他二人拥抱了许久，慢慢地，窗外光线转移，慕白的半边侧脸沉浸在了阴影里。
他忽然猛地推了巫零一把，发出惊恐的呼声：“疼！疼！好疼！”他从巫零怀里抽身挣脱，似乎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费力：“你、你……你抱着我好疼。”
巫零：“……”
她微微黯然，温言道：“你受了重伤，要好好休息，身上的绑带不要再扯下来了，会疼的。”她脸上全是明媚温婉的神色。
慕白痴痴呆呆地看着她，茫然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名字？
巫零瞬间呼吸一窒，顷刻间就明白了这代表着什么。
可她万般不敢相信，从上地打量着慕白，半晌低低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慕白微微偏头，茫然道，“……好吃吗？”
巫零不可思议，可她却也能理解，这些年来，她也遇到了不少人、不少事，其中不乏有人抵抗不住生活或情感的打击，变得痴愚呆傻。
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慕白！
是真的吗？还是说……
巫零黯然，黯然之下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他方才的问题：“……我叫巫零。”
慕白微微偏头：“我呢？”
“慕白。”
“慕白……”
他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
可他真的失忆了吗？
巫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细细审视着他。
慕白没有避开她的注视，言语无状，又失忆，又痴傻。
巫零心头一阵阵凄惶。
慕白站得有些累了，就躲到床上，缩卷到床角，继续痴痴呆呆地望着她。
巫零紧咬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饿了吗？”
慕白点头：“饿。”
“想吃什么？”
“饭。”
巫零柔缓地说道：“好，你不要到处跑，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些吃的给你。”
慕白道：“那你快点。”
他毫不客气地赶她走。
巫零又叹了口气，抑制住心底的酸楚，将他安置好后，出门走进小厨房。
这艘船是从反魂岛驶出，本就是为了远航所用，因此船上一应物件都极为齐全。
林妩一察觉到动静后，跟进小厨房，看到巫零站在灶台前，左手掂量着刀具，右手掂量了下擀面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林妩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取过擀面杖，亲自揉面擀面。
巫零按着案板，心里越发难受。
林妩一道：“快到晌午，你我也该吃了。”
巫零喃喃道：“娘，您说……他真的疯了吗？”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是吗？”林妩一用力揉着面，没有正面看她。
巫零仰起了头，望着天顶，发呆了许久。
渐渐地，神思也安定下来。
巫零喃喃道：“我想，他一定受了巨大打击，同时又担心我是否会被他牵连……哎……他渴望真相，又有所畏惧，他如此矛盾，恐怕以后难以再用真实面目示人……”
林妩一扭头看她：“所以你相信他是在装疯卖傻？”
巫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他要么是受不住刺激真疯了，要么是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以前一样不愿再信任任何人，独来独往的寻找真相……”
无论是哪一种答案，与她而言都是带着噬骨的寒意。
林妩一道：“他亲手害死自己的母亲，心有愧疚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同时他从小无父无母，没有和家人共处的情感，在当时那种危险的情况下在做出冒险的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巫零不禁望向她。
母亲在看人这方面素来比自己更准。
林妩一又道：“如果当真如你所说，他是因为担心有朝一日会牵连你，所以才装疯卖傻的话，我或许会高看他一眼。”
“娘，您是否也觉得他是……”
“不，我什么都不觉得。我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我只看结果。”
林妩一深深看了巫零一眼：“零儿，慕白短时间内不会离开你，特别在他康复前，他一定还会留在你的身边，但是之后……特别是你们进入盛京之后，他有什么打算？他有什么目的？我们都不清楚。如今你也大了，娘不应该再约束你，但你要记得，千万别把命丢了。”
巫零点头：“您放心，我懂得要害。”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娘，您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您说等慕白醒过来，让他告诉我一个秘密，是什么秘密？”
林妩一道：“他母亲和老板娘生前一定告诉过他什么事情，还有方雨霁，而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来说也至关重要。”
巫零明白，昭婆婆和老板娘肯定有一些秘密没有说出来，可方雨霁……
林妩一猜到她的疑惑，解释道：“慕白曾救过方雨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相信这三个女人一定会说些什么。”
巫零又点了点头。
母亲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林妩一又道：“零儿，眼下不管慕白是真傻，还是假傻，你都要让他把这个秘密吐出来。”
巫零叹了口气。
找慕白逼问秘密的事情，让她觉得有些难办。
慕白会主动告诉自己吗？
巫零忽然觉得心里茫然酸涩。
林妩一最是了解她，自然猜出她此刻的心情，也没有再多加强迫，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关于二十年前的秘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巫零道：“这二十年多来，皇帝本身是个傀儡，不具实权。那么当年是谁在破坏‘阎大人’的计划？那个破坏他计划的人，可能就是杀害爹的凶手。”
林妩一点头：“你说得不错。”
巫零又道：“还有二十年前的‘猫妖连环杀人案’，以及屠杀新生儿事件，其目的全指向永煕帝，所以我猜幕后指使者也是破坏‘阎大人’计划的人。”
林妩一略一思索：“凶手得知‘阎大人’要辅佐永煕帝一脉，与自己立场相悖，所以下杀手先除掉永煕帝，然后追杀孩子？”
巫零点头：“爹素来不杀人，他一定是在被人追杀的过程中，想尽办法将慕白托付给身在恫兮镇的朋友，之后又引开杀手，最后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她说到这里时，望了一眼母亲。
林妩一心中一刺，叹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心慈手软最终还是害了自己和苦了我们。”
巫零想安慰她，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妩一又叹息道：“你爹他向往的世界终究只是一场梦，没有一个稳定有效的朝廷，谈理想抱负都太遥远了……”
她才是最了解父亲的人。
巫零忽然很羡慕他们，这或许就是她心里向往的感情。
不留余地的信任和全心全意的理解。
林妩一看过来，深邃的眼底暗藏着所有情绪的波动：“零儿，午后我就要暂时离开你们，我会留下药物，按照我的办法，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医好慕白的身体。至于此次行动……你在明，我在暗，我们务必要找到凶手。”
巫零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点头：“一定！”
她拥抱了一下母亲。
林妩一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温暖的热度。
她忙将她推开，撇开话题：“我肚子饿了，你来帮忙。”
巫零看到她眼中莹然有泪，不禁微微一笑。
母亲就是这样的……
一炷香后，巫零端着一碗清汤面来到房里。
面是母亲做的。
巫零不用尝就知道柔韧爽口，上面还飘着青青嫩嫩的小葱，水灵灵的很是好看。
她将面碗端到进来时，房内灰暗，慕白缩卷在墙角，已将身上用来包扎的布条全部扯散，露出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
巫零目光一沉，看得触目惊心。
她放下面碗，将他扶起来：“地上凉。”
慕白像是没有听懂一样，欢乐地玩弄着白布条，时不时发出几声痴笑。
巫零只能叹息：“觉得无趣吗？”
慕白点头：“嗯。”
巫零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好。”
“你想去哪里？”
“姐姐，我想去永安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