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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度牒始于有唐一代。因佛教的兴盛,大量的僧尼拥有减免赋税和徭役的特权,影响朝廷的赋税收入。因此,朝廷为了控制僧尼的数量,开始施行度牒制度。

到了大宋一朝,规定犯了罪的人若是剃度出门、皈依佛门,视为重新作人,可既往不咎。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

当年,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因灾向朝廷乞降度牒二百道,以救灾活民。后又以清运河开西湖,请得度牒百道。

高宗时,发二百道度牒给岳飞,以充岳家军的军饷和修筑防御工事开支。

而在此前,朝廷发给逐路舶司数百道度牒,以充博买本钱。

因此,度牒成了市面上的紧俏商品。有人想表达皈依佛门之意,有人想从中取利,有人想减免赋税和徭役,有人想洗脱罪责,逃出升天。

度牒几经炒买炒卖,低进高出,从中渔利者,数不胜数。

从最初的二三十贯一道,眼下官市价也要一千贯一道,而黑市交易则要一千六百贯一道,远远高于官价。但供小于求,价格一路看涨,一千六百贯似乎是前两个月的黑市价。

入夜时分,杜平气喘吁吁地来报,他今日寻访度牒时遇到一位大食来的小客商,说有度牒要卖,只是听不懂他的话,多问了几句,那人就跑了。一路追来,发现他进了沈家的偏院。

沈家的偏院与主院不过一墙之隔,早年沈老太爷建造之时,特地僻出这样一个院落,专门用来收留遇难的过往蕃商。因为早年沈老太爷出海,也有过劫后余生,他感念各方恩德,发愿设立偏院,只要有人前来沈家求助,他一定会施以援手。即便沈家已不再是鼎盛之时,片瓦遮雨,三餐温饱,他从不吝啬。

因沈老太爷的高义,盛名远播,每每东南季风盛行,入港的蕃商都会挤满沈家的偏院。有的是慕名而来,有的为节省盘缠,有的为结交相识,有的却是遭遇海难,物货尽失,穷困潦倒,不得不来投靠。而沈家商号和船坞每年的收入,有一大部分都用在偏院上。

杜且唤来偏院的管事,管事名唤阿莫,二十有三,皮肤黝黑,手长脚长,乃是昆仑奴的后裔。他的父亲被沈老太爷所救,自愿跟他来自泉州定居,他因通晓多国语言,沈老太爷把偏院交给他打点。他病逝后,这偏院由其子阿莫继续代管,以报沈老太爷救命之恩。

杜且有时在想,往来蕃商受沈老太爷恩惠者如此之多,可福报却没有落到他的儿子身上。若是沈四海和沈严没有执意要出海贸易,以沈老太爷的威望,只怕沈家也不会落魄至此。

杜且向他询问偏院现下的入住情况,都有哪些棘手的困难需要她出面解决让他一定要尽快禀明,以免伤了感情,坏了沈老太爷积攒的声望。

阿莫不敢怠慢,一一向杜且说明。其中谈及一名来自大食的小客商,年约十三四岁,与父母从三佛齐至泉州,途中遭遇海盗,物货被抢,父母被杀,他侥幸逃过一劫,被过往的商舶搭救,送至泉州。他身上带有早年沈老太爷出海时的私人信物,阿莫这才将他收留。否则,以阿莫这般年纪,应是要去官办的收容所。

杜且让阿莫把人带来见她。

阿莫去了一盏茶的光景,已经找不到那名叫苏比的大食小客商。

“小的问过与他同屋的真腊客商,苏比似乎是去找牙人弃之。”阿莫做事周密,来见杜且前已把苏比回来后的行踪打听了一遍,这才做出最后的判断向杜且禀告。

“小的听闻苏比似乎带了一物急着脱手,据说此物能让他一夜暴富。”

杜且听闻去了弃之处,倒没有那般急切。

她命杜平备车,她要去蕃坊。出府的路上,遇见行色匆匆的留大夫。留大夫每月十五会来沈家给老太爷听脉,往常都是晨间来,按他的说法晨间脉像最易听出异象,若非突发急症,他一定会准时出现。

杜且与他寒暄数句,询问沈老太爷的诊象,便匆匆离开。

再次站在一醉酒坊前,杜且没有昨日的迟疑,一回生二回熟,斗酒这种出格的事情她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她身后跟着杜平和阿莫,脚步坚定地踏进丝竹乱耳的酒坊中,无视迎面扑来的浓烈酒气和暧昧的目光。

弃之对杜且的出现十分诧异,把杜且请进雅室。杜且对阿莫使了个眼色,阿莫恭顺地欠身,待雅室的门一闭,须臾间人影一闪,隐没在酒客之间。

“若说小娘子不想小可,小可是不信的,日间才见,眼下又巴巴地闯进来。”依旧是暧昧的语气,琥珀的瞳仁透着玩味的微芒,“不知小娘子这次又有何借口?”

杜且摘下帷帽,扶了扶微散的发髻,开门见山道:“可见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大食小客商,名唤苏比。”

弃之沉默了,苏比前脚进门,他还没来得及细问,杜且便来了。

“那便是有了。”杜且从他的犹豫中下了判断,“他是我沈家的客人。”

“进了我一醉酒坊的门,也是小可的客人。”弃之嘴角上扬,“小可听闻沈家的偏院每年都会收留落难的客商,可他们只是落脚在你沈家,依然可以来去自由,不受约束。”

杜且冷道:“话虽如此,可苏比还是个孩子,既是入住在沈家,妾便有责任保护他在泉州城的安危。”

“安危?小娘子你便有些危言耸听了!小可是那种谋财害命的人吗?”

“你名声不大好,妾怕你对一个孩子也下手。”

弃之从来没有见过像杜且这般说话如此直言不讳之人,可又偏生让你生不出半分气恼。

“小可为何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杜且深恐苏比已遭不测,毕竟自度牒成为有价商品后,杀人取僧衣之事层出不穷,“不论苏比是否真有度牒,那度牒是真是假还要仔细甄别……”

弃之抬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娘子是说苏比有度牒?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度牒在宋土人人疯抢,有价无市,若是购得一张,恨不能挖地三尺埋起来,以备不测。又怎么可能在一个从未踏足过宋土的客商手中,而他不过是一个孩子。

二人沉默间,阿莫已经找到在酒坊的角落里找到大口吃肉的苏比,把他带至雅室。

“你就是苏比?”杜且俯身与他平视,“你有度牒?”

苏比高鼻深目,瞳仁漆黑如墨,皮肤也是极深的麦色,绑着头巾,嘴角是没来得及擦去的肉油。他操着一口不甚熟练的宋话,“我知道你,你是沈家的……人。”

小小年纪,已经活成了人精。

杜且觉得他说的没错,“我能看看你的度牒吗?”

“等等。”弃之打断道:“我不管他有没有度牒,但是他有度牒这件事情,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杜且把杜平和阿莫叫进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弃之听罢,默默地抚额,“这小兔崽子还是个烫手的山芋!”

话音刚落,小满匆匆来禀:“爷,好多人要找咱买度牒,咱接吗?”

弃之从门缝往外看,堂前的客人要比往常多出许多,他们的目光大都没有往舞动的菩萨蛮身上停留,可见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客商。

果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消息是怎么散出去的,只有苏比清楚。

搭救他的船一靠岸,办完各种文牒路引,他便直奔沈家,却遇到沈家办丧事。他只能拿了沈老太爷的信物,在沈家的偏院寻一处安身之所再做打算。

别看他年纪小,但他懂事起便随父辈周游南洋诸蕃,通晓多地的语言,知晓各国目下最畅销的物货。虽说泉州城是他第一次来,也是他人生中最长的旅途,但他很快便和偏院的各国蕃商混熟。

从中他打听到当下最厉害的牙人是弃之,只做蕃商的生意,但佣金收取极高。同时他也打听到,度牒交易确实是存在的,他那块小绢布非常值钱,足以让他置办一个水密舱的货物回三佛齐。

但值钱是一回事,他总是要出手变现,否则他仍然是穷光蛋一枚,寄人篱下。

于是,苏比决定先出去打听一下市价,并透露出风声,他拥有一张度牒,以免日后被买家压价,他没有退路。

没想到,他只是随意找了几个打散工的请唤打听了一下,便有人追着他要买。他发现这张度牒并不简单,不能再等沈家收购,急忙回沈家偏院把东西带在身上后,立刻来到一醉酒坊找弃之。

他相信,弃之一定能帮他卖个好价钱。

可还没等他跟弃之谈妥,他一直想见未能见的沈家大娘子杜且已经赶来,后头还跟了一群想要度牒的人。

苏比有些不安,眨着无辜眸子望向弃之,用大食语说道:“他们说你是最好的牙人。”

弃之同样以大食语回他:“你那东西,可以卖给我!”

“这东西有什么用,为何你们都要?”苏比委实想不明白,这绢布如此值钱,他父亲从别人手里收来的时候,也没花什么钱,因为那个人说他不会再回宋土,这东西就是废纸一张,但只要到了宋土,不仅是赚钱,还能保命。苏比的父亲奉若神明,但凡出海远洋必然贴身携带,几番想找个合适的价钱卖出去,可这东西在海上不值钱,只在宋土有用。但至于怎么用,没有人告诉过苏比的父亲,苏比自然也不清楚。

“左右你是用不上的。”弃之没想跟他解释那么多,“但是你拿在手里,肯定要出问题的。我能跟你谈价钱,其他人却不一定。”

苏比紧张地问道:“会怎样?”

“你上岸后,在市舶司的路引文牒上清楚地写了自己父母双亡,也写了是第一次来大宋。”弃之的语气带着残忍的意味,“你还是个孩子,在泉州城无亲无靠。即便是暴尸街头,也无人相问。”

“你……”苏比毕竟还是个孩子,经历过一场海盗的洗劫,对死亡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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