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物尽其用
一连三日,沈家门庭若市,都是来问度牒。苏比先前闹了那么大的一出,有心人只要随便打听一下,便能知道沈家的偏院住着一位手持度牒的大食小客商。而想见到这位小客商,要先跟主家打过招呼。因此,这些人都是来投拜帖。沈家正在丧期,杜且不见外人,一切都由陈三出面应对。
而在市面上,有人放出消息,愿意二千贯收购度牒。
果然是众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天夜里,沈家偏院进了贼。苏比住的屋子被搜了一遍,连衣裳的夹缝都没放过,撕得稀碎。还好那夜苏比缠着阿莫教他读书习字,到了三更天才回去。从此之后,苏比赖在阿莫屋里不走,说是一个人害怕。
杜且没想到竟被弃之言中,为了一张度牒,还是会有人铤而走险。
阿莫在偏院增派护院,以确保院中蕃商的安全。但还是有人隔三差五爬墙。
午后惊雷卷地,一场热雷雨不期而至,气势磅礴,顷刻间浇灭了盛夏的酷暑,四处弥漫着泥土灼人的气息。
大雨滂沱中,沈家来了一位客人,求见沈老太爷。这位客人便是主理蕃坊事务的蕃长伊本。蕃坊实行坊内自治,由蕃长全权管理,他与各路蕃商的交情甚笃,德高望厚,颇受拥戴。他年轻时游历南洋诸蕃,最终来到泉州,结识了妻子何氏,为她永居于此。
沈老太爷可以谁都不见,唯独这位伊本蕃长。据说,二人早年曾于海上有过命的交情,一同抗击过海盗,感情深厚。
伊本蕃长在沈家留了两个时辰,直到夜幕沉沉才离开。他离开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沈老太爷便让陈三来寻杜且。
杜且踩着一地泥泞出现,端肃地施了一礼。对于接下来沈老太爷的陈述,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出身士宦之家的她,深知内宅阴私龌龊,却不曾亲身经历。
“翁翁是说,”杜且的语速极慢,一字一句都在控制自己喷薄的怒意,“是柴从深的妻弟卢荣,玷污了蕃长家的小娘子。柴从深想要用一张度牒,替他脱罪。为何蕃长不去知府衙门告卢荣,让卢荣受到律法的制裁,才是根本之道。”
“伊本四十岁时才得此一女,老来得子,如珠如宝。小馨儿是个痴儿,不知世事,现下是艰难一些,但时间长了,她总会忘记。伊本的意思是,不想将这件事诉诸律法,不想太多人知道此事,这是对小馨儿最好的保护。但度牒,绝不能让柴从深拿到,绝不能让卢荣逍遥法外。”
“可是蕃长他不将此事……”
沈老太爷抬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是蕃长收集的,卢荣随柴从深到任后干下的龌龊勾当,你见机行事吧!”
杜且被动地接过,翻了几眼,“可是这些龌龊,并不足以定卢荣的罪,更不用说柴从深。”
“那张度牒,老朽出一万贯买下了。”
回到东院,杜且让春桃搬了一坛杏花酿,望着窗外大雨滂沱,她一杯接着一杯,可她的酒量太好,杏花酿于她根本不值一提。
她可真是独酌无相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备车,搬上几坛,去一醉酒坊。”其实也不是全无去处,只要有酒,便能找到共饮之人。
冒雨出行,车马粼粼驶过积水的青石板路,冬青警觉地往车窗外张望,神情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又有何事?”这丫头藏不住话,杜且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说吧,憋着难受。”
“娘子,你方才回府的路上,有个人一直跟着。”冬青又望了一眼,才小声说道:“依婢子看,那人可能是卢荣。又瘸又丑,左眼处有一处黑斑,与东平王妃所说不差。”
杜且今日去了一趟东平王府,与王妃闲话家常,其间也提起过柴从深与卢荣。王妃对这位提举市舶司十分厌恶,对他的妻弟更是口出恶言。看得出,偏居于此地的赵宋皇族对这位提举市舶司十分不满。
“跟着我?”杜且与卢荣素不相识,难道是为度牒而来?
“娘子,东平王妃说过,这卢荣干过不少爬墙的勾当,他不会是冲着娘子你来的吧?”冬青不知旁的,她只知卢荣在明州时爬墙与寡妇私通,她绝不允许杜且被那卢荣瞧上。
杜且愣了,思虑许久,才道:“你去跟杜平说,让他盯着卢荣。”
弃之抬眸望向抱着酒坛的杜且,含笑道:“娘子这是要斗酒?”
杜且撩袍坐下,反问道:“此酒名为杏花酿,比不得梨花白绵密的口感,后劲却很足。我外翁说,杏花酿亦可取名为十里醉,喝上一坛走出十里,酒劲才刚刚上头。”
“小可若是喝赢了,娘子可否把度牒交给在下?”
杜且唇角微勾,看似在笑,眼底却没有笑意,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与寒凉,“今日只谈风月。”
弃之斟了两盏杏花酿,道:“娘子是想小可以身相许,换取度牒不成?”
杜且一口酒呛在喉间,咳嗽连连,“张口闭口都是度牒,妾都说了只谈风月。”
“凉风有幸,风月无边。只要能换度牒,娘子要小可做什么都可以。”弃之倾身上前,伸手撩把杜且微散的鬓发,目光在她清冷的脸上驻足,“娘子要谈什么?以身相许都不算风月?”
弃之最善察颜观色,杜且从进门起,有些异于平日。虽然她仍是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但眉头始终深锁,眸色幽深,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杜且拍开他的手,他悻悻地耸了耸肩,“不如聊聊今日娘子的佩香,不是杜若,也不是木樨,却是难得的好闻。”
“此香是在闻思香之上有所改良,原有的闻思是由荔枝壳、丁香、松子仁制成的合香,都城的文人雅士都爱效仿。但我的这个却又加了薄荷与冰脑,尤其适合炎炎夏日,最是清爽沁心。”杜且挪了挪位置,不着痕迹地离弃之的手远了一些。
“你配的?”弃之问。
“非也,乃是妾的表妹所研制。”
“倒是别出心裁。”弃之端起酒杯,“明日也给小可配一些。”
杜且睨他,“你惯用木樨,为何要换?”
“小可喜欢娘子身上的香味。”弃之把香艳之事说得极是坦荡,如他爱饮一般,都摆在台面上,“娘子这般风华绝世,为何要为一个你不曾见过的人守节,不如跟了小可,小可虽两袖清风,但断然不会让娘子孤身一人背上如此沉重的债务。家,小可或许没有,但钱还是不缺的。”
杜且美目流转,微微笑起,“你,喝醉了。”
弃之没醉,只是借酒装疯,但不代表不是肺腑之言。若他也有此娇妻,他断然不会让她孤军奋战,也舍不得见她如此煎熬。
以往他总是觉得一个人喝酒无趣,约上三五酒友斗酒,可久了也觉得乏味。今日看来,酒这种东西,还是要棋逢对手更有意思。
只是这个人是杜且……
有如此酒友,也是他三生有幸。
“你若是担心度牒给了柴从深之后,可能是人命一条,也可能是天下苍生。那这个罪过,还是由小可来背。小可贱命一条,无亲亦无故,不怕遭到报应。”
杜且倏地抬头,眸光灼灼,“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为你我人微言轻,甘愿沦为同谋共犯,也不愿意仗义直言。”
“浊世之道,随波逐流,是为生存。”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可能有,但小可还未想到。”
“若是我有,你可愿以身涉险?”
弃之没有犹豫,“能得娘子青眼,弃之愿效犬马之劳。”
两坛杏花酿见底,两个人都没有醉,目光依然清明如斯。杜且施施然地起身,轻拍自己的脸颊驱散热度,“酒没带够,改日再战!”
弃之笑而不语,斜倚在坐榻上,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继而又开了一坛梨花白。只是这酒的味道比杏花酿相差太多,入口酸涩。
他当下皱了眉头,杜且看破却不说破,带着冬青不告而别。
杜且来过两趟酒坊,来去皆自如,从未曾与他打过招呼。但弃之还是在她下楼之后,朝门口的伙伴使了个眼色,让人跟着杜且,确保她平安到家。虽然他也知道,杜且定然不是一人前来,可终归是从他的地方离开。
杜且上了马车,目光仍旧清明。
冬青朝外头扫了一圈,“你方才进去后,卢荣就在楼下守着。他是一路跟着咱们过来的。他进去后,杜平也到了,他一直跟在卢荣后面。他还说,卢荣先前在沈家门口徘徊,还打听大娘子住在哪个院落。”
还真是被冬青说中了,卢荣不是为度牒而来。不,度牒迟早是他的。他这是以为度牒到手,他可以为所欲为。
杜且冷笑,嘴角尽是残忍,“绕着泉州城走一圈,先去福弥渡口吹吹风,再沿着码头回城西。车马不用太快,让他能跟得上。”
冬青虽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照办。
隔日一早,杜且让杜平把度牒送到四进茶馆,在晨间客人最多之时,人多眼杂,众目睽睽。
弃之看也没看,直接收了起来。
“大娘子说,请公子务必物尽其用,一张度牒换一个官办牙号的凭引,不为过。”杜平把话带到,“不能做赔本的买卖,有些机会失去就没了。”
弃之不知道杜且要做什么,但他也不问,拿到度牒后,立刻去了市舶司,请求面见柴从深。
一个时辰后,弃之从市舶司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份官办牙号的凭引。
是夜,弃之回到一醉酒坊,大方地请在场所有的客人喝酒,并且表示对今日在场的蕃商主动降一成佣金,只要他们把抽解博买的一应事宜全都委托给他。但仅限今夜,过期不候。
此外,弃之还让小满把消息散出去,那些跟他一样出身的半南蕃牙人只要愿意跟他,都会有一个暂时的安身立命之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拿到官办牙号的初衷。
一时间,一醉酒坊门庭若市,人声鼎沸。
觚筹交错之间,弃之站在二楼处往下望,却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