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是我的人
位于市舶司衙门与城南蕃坊之间,有一处专门用于香料交易的榷场,谓之香市。每年端午后,会有专门分辨香料优劣的市舶司与榷易院的官员常驻于此,主持各种香料的竞拍。因为来此间贸易的蕃商很多都是第一次来宋土,语言不通,即便是有牙人从中穿针引线,可还是有些蕃商心存疑虑,生怕被占了便宜。因此,这才有了官办的香市,以为互市贸易之用。
而同时,大批的上等香料被市舶司博买,一部分送往禁中,一部分送往榷易院,也会有一部分在香市中竞拍,以充盈国库。近数十年来,边患不断,朝堂南迁,东南一隅的海上贸易已成为国之倚重,这也是柴从深事件会如此快速解决的其中一个原因。毕竟这是国库的主要收入来源,得罪了各国的客户,不再往宋土经商,市舶之利又从何而来,王公贵族的奢侈又从何处供给。尤其是这些令人趋之若鹜的香料,可一日不食,却不可一日无香。
杜且的出现引起不小的轰动,她虽不是出现在此的第一个女子,但柴从深事件上,她那浓墨重彩的一笔,已在泉州城传来。至于此间的种种传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卢荣被处于极刑是不争的事实,而柴从深也没有因为周世宗的后人而得到赦免,一个能从广州、明州任上毫发无伤地调任泉州的市舶司提举,却在上任三个月后被连根拔起。若说杜且没有从中插上一手,是没有人信的,毕竟卢荣敢爬沈家的墙,一定有他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好色这么简单。
今日在香市值守的是榷易院派驻泉州博买的副使张延平,从七品,本是太医院的医官,因精通各类香料而被调往榷易院,专司博买香料一职。
但他在入太医院之前,乃是一名专门做养生香丸的大夫,也因为技艺超群而入选了太医院。而后数年,张延平在各种名贵的香料中钻研摸索,制作的香丸深得宫中喜爱。但因有一次,不知何故,宫中一名有孕的嫔妃用了他制作的香品后,突发小产,经查实是他的香品含有麝香。这麝香原也是常用的,各色香品或多或少都会添加,但绝不会配给有孕的嫔妃。在这当中一定是有人疏忽大意,或是有意为之。总之,最后背锅的人是张延平,他被调往榷易院任职,又被赶出京城,来到了泉州。
“这位副使,眼毒,手狠,他绝不轻言香料的优劣,只会陈述他看到的表面,他也不会告诉你该不该买,但他会很中肯地给香料定价。但这个中肯,是相对而言的,相对于官市的香料而言。”弃之与这位副使打过交道,“但不得不承认,他对于香料的鉴定,确实有其高明之处。即便是从事海上贸易三十余年的伊本蕃长,都对他赞赏有加。低价香,确实难求,张副使此举其实是惠及客商,毕竟官市价太高,令人望而却步,一般的香坊并不需要过于高昂的香料。”
“没想到他竟然人在泉州。”杜且若有所思,“今日但凡是张副使定的低价香料,我都要。”
弃之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也想做香坊?”
杜且并没有否认,“有何不可?”
“一年的时间,你想把香坊做大,并且能赚到五万贯,不是说很难,而是根本不可能!”弃之并没有那般乐观,“即便是让你做大了,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此地,又何必做如此费力之事。你若想尽快赚到五万贯,我可以帮你。”
“我说过了,你帮我收香便是。”有些话杜且不想说得太满,她不知道能做到何种地步,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你没有可信的调香师,即便你有堆积如山的香料,也难成气候。”
“这个不急,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出得起价钱,想找出色的调香师并不是问题。”杜且从沈老太爷那得了一万贯,再加上自己的私房钱,手头宽裕许多。
弃之轻叹一口气,没有再劝。他想,杜且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只是她不愿意说罢了。既然如此,他能帮的便尽量帮,只要是杜且要的,他都会帮她达成。
比如,收香。
弃之竞拍的手法十分强势,只要是他看中的香料,绝不会让人有出手的机会,而且价钱卡在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多一分会让人犹豫是否竞价,而少一分则让人觉得他占尽便宜。于是,在犹豫与思虑之间,弃之成功地抢走不少的上等香料。
并不是张延平的眼毒手狠,而是弃之的眼光更为独到。他能从张延平所有竞拍的香料中,准确地估算出市价以及未来的价值区间,然后给出他认为合适的收购价格。他没有试探,也没有从低而高地出价,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他要的价钱。
在所有竞价的商户之中,显然有些过于霸道。
但他是弃之,牙人榜的第一,他收香的眼光不会比张延平差,而且嗅觉更为敏锐。
以往他很少出现在香市,偶尔出现也从不出价,他只会告诉这些的蕃商,他可以把他们的香料卖出更高的价钱,而成功成为这些蕃商的牙人,赚取高额的佣金。
十场竞价结束,只有弃之不想买的,没有他买不到的。
张延平讪讪地宣布香市交易结束。
弃之把剩下的事情交给小满和苏比处理,“大娘子对此可满意?”
杜且叹为观止,“不愧是牙人榜第一。”
“这些香料都可以二次售卖,转手也能卖出三倍的价钱,你若是不做香坊,单纯贸易之用,也不愁卖不出去。”
这时,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满面红光,体态矫健,一身刺桐缎制成的衣袍尽显阔绰。
他明显是听到弃之的话了,说道:“要卖便卖给顾某,可好?”
此人正是顾氏香坊的现任家主顾衍。
弃之断然拒绝:“小可不与顾家做买卖。”
“你断了我顾家的货源,现下又抢拍香市的香料,你还能买走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所有物货不成?”顾衍在弃之对面坐下,并不曾与杜且见礼,继续道:“你不要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报复到我。就算你觉得你现下比我能耐了,你还是贱籍,你还是一个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出卖的贱人。这位是沈家的寡妇吧!你也是看中他那张倾国倾城的容貌吧?深闺寂寞,卢荣那般丑陋之人,确实是不入您这等贵人的青眼。”
弃之脸色铁青,碍于大庭广众,不便发作,可双拳在袖中握紧轻颤,恨不得打在顾衍得意的脸上。
杜且深深蹙眉,“若是没有猜错,这位是顾家的家主吧!”
顾衍微抬下颌,倨傲地说道:“正是不才。”
“若是妾没有记错,妾与顾掌柜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交情。今日初见,妾也并未与顾掌柜攀谈结交,你这般自来熟,不好吧?”杜且冷哼,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顾掌柜想要做买卖,可弃之不愿意,买卖不成仁义在,顾掌柜这般诋毁谩骂,可谓是失了身份。妾现下孀居,先前已有人恶意栽赃陷害,已移送法办。妾的清白之名,又岂是你能随意践踏的。顾大当家也想到公堂之上,说个清楚?”
“你……”顾衍暴跳如雷,“说你是寡妇怎么了?你不是寡妇又是什么?走到哪都带着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若说你们没有什么,何人会信?”
“许你顾大当家找人做买卖,妾就不能请个牙人?妾找牙人,就是不清不白,可又怎比得上顾大当家家中小倌不断,宠妾灭妻,家宅不宁。”杜且最看不惯的便是顾衍这种人,一言不合各种攻击出身,似乎人只要出身不好,便不能立于世间。
“你……”顾家的内宅阴私,被杜且当堂戳破,顿时叫他面上无光。有些事,世人心里清楚,但没有人有这个胆量当着顾衍的面,指着他的鼻子说出口。可杜且身份尊贵,出身士宦,本该是面上留着三分颜面,日后好相见。犯不着为了一个牙人,坏了商户之间的交情。
“杜大娘子,沈顾两家向来交好。”顾衍是在提醒她,她的身份。
杜且却不以为然,“若是顾大当家不说,妾还以为沈顾两家本是世仇。也罢,不管沈顾两家是何等交情。到了妾这,还是不必再有交情。”
开口闭口说她是寡妇,说她深闺寂寞,这也便罢了。可他不该侮辱弃之。人的出身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可顾衍却当众污蔑他。这是杜且所不能容忍的。人不应该因为出身而遭遇诋毁,尤其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杜且能看出顾衍的别有用心,也看出弃之面上的憎恶。她不知道弃之为何隐而不发,但她却不想叫顾衍过于得意。
有些人不能成为朋友,那只能是对手。
她在泉州城三年多也没有几个朋友,不强求。
杜且说完,转身看着弃之,展露笑颜道:“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
弃之不自觉地对着她勾了勾唇,他想对这个报以善意的女子表露他同等的善意。每次见到顾衍,他只能落荒而逃,根本无从面对曾经满是污秽的自己。也从未曾有人这般,挺身而出,把他护在身后,与顾衍相抗。
坐进马车,杜且把一个食盒递给弃之,“你还未用朝食,这是给你带的。方才出门匆忙,忘了。”
弃之有片刻的恍惚,望着怀里的食盒,鼻尖微酸。
杜且在他出神的片刻,冷冷地抛出这一句话:“偏院收留过往蕃商,食宿免费,但你宿可免,食可不能免。”
弃之刚刚萌生一点旖旎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