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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9章 童年

普天之下的大部分父母,恐怕都不愿意直接表达自己的爱子爱女之情,我们在幼小的时候尚且能听到父母怜爱温柔的话语,随着时光流逝,取而代之的往往多是一些责怪和啰嗦,方式虽然改变了,但他们的爱却从未改变。在表达感情这方面上,我们中国人确实是含蓄到了纹丝不动的境界。

幼年时候,每逢集市,我爹都会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载着我蹬向那片位于河边杨树行里的李村大集。那时候,李村大集就是我所能想象的繁荣壮丽景象的全部,我世界观的主要雏形就是在集市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我记得第一次进大集,我就被门口处做糖人的那个爷爷给吸引住了,一个个小糖人像是变戏法似的,被他左左右右那么颠倒几下便成型了,在我看来,那就是如孙悟空七十二般变化的存在。我停在那里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我爹看我那么认真,干脆一屁股墩在旁边的石头上去看人打牌了。到最后,玩糖人那老爷爷看我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就问我喜欢啥,他可以给我用糖捏一个出来。

我想了下,便求他给我捏个小铁锤出来,毕竟那时候我就觊觎我的小铁锤很久了。那老爷爷一愣,看了旁边卖农具的摊子一眼,三两下给我捏了个榔头出来,递到我手里说:“问你爹要五毛钱去。”

我看了一眼,没接那榔头,认真对他说:“你这个不好看,两头一般粗,我要的是我爹那样的,一头宽,一头窄的那种。”

老爷爷跟我说:“你这小娃子,事儿还不少,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砸钉子的么?”

我说:“那不一样啊,都是做饭的,锅跟锅还不一样呢。都是套脚上的,凉鞋跟棉鞋也不一样啊。”

老爷爷一听,愣了下,只得又按照我的意思给我改造了一下,递给了我。我仔细看了一下,还是没接,告诉他:“爷爷,这木头柄还太粗。”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娃子,咋那么不好糊弄呢……行!我给你改!”

“爷爷,锤头不够方正。”

“行!我给你改!”

“爷爷,另一头太尖了,能把人扎死。”

“……”

“爷爷…我觉着你越捏越不像,我不要了,再见。”

“这他娘谁家的娃子!”老爷爷爆发了,亮起嗓门喊了一声,顿时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我爹那才想起他还带了个儿子来赶集,急忙跑过来看看咋回事,在得知事情经过后,我爹赶忙掏出了五毛钱递给了捏糖人的爷爷,然后对他说:“大爷,钱给你是没问题,不过我家狗蛋儿说的也没错,你这捏的就是不咋地啊。”

要不是周围人拦着,那老爷爷非得从旁边卖农具的摊上抄起锄头来夯(hang)我们爷俩不可。

那一天我领悟了两个道理:一,我爹那个人虽然平时不讲理,但关键时刻还是会站到我这边的。二,世界上最难捏的东西就是小铁锤。三,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好惹。不过从那天之后,我爹就明白了我的心意,没过多久就把他带有岁月温度的小铁锤送给我了。

当时可能是因为我爹看我比较委屈的缘故,他就带我去了集市东南角的一个摊子,我爹告诉我那里是卖羊汤的,我那时候还没接触过这玩意儿,只看到那里的桌子都是用石板和砖头垒砌来的,每张桌子上都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在捧着冒着热气的大碗在往嘴里吸溜着,碗里的羊肉随着那几声吸溜在如羊脂般的白汤中上下浮动,他们手里会攥着一个盘子大小的烧饼,喝完热汤,呼出一口热气后,再撕下几片来泡进碗里,随后用筷子将那大块烧饼夹起来塞入嘴中,大口大口的嚼动,相隔几米远,我都能感觉那味道有多诱人。

那是我第一次喝羊汤,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人间盛宴。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我的所有最美好的愿望都停留在那个河边集市上的角落里,那带有丝丝膻味的羊肉汤,那又脆又香的烧饼,那吸溜热汤的动静……都让我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欢愉之中。

自那之后,每逢李村集市和周末的相交之日,我都会想方设法的让我爹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载着我去喝羊汤,我也以六七岁的年纪成了那个摊上最年幼的回头客,三十多岁、刚刚从他父亲那边接班的老板叫李二,对我这个忠实铁粉很是照顾,每次都会多给我盛上几块肉,甚至在我喝完第一碗要加汤的时候,也会翻起大勺,从那口几十年的老锅底部抄起一些羊杂来给我添加进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外出求学之后才算是发生了变化,尤其在上大学之后,本来我回来的就少,而李村大集是每个月的初二、初六、十二、十六、二十二、二十六,再要跟集市凑到一起,那概率更是又降低了一些,到后来,每年基本上我只会在年前的腊月二十六时候才能安安稳稳的去坐到李二摊子上的马扎上,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

只不过,小时候喝的是味道,大了喝的只是情怀了——在外面吃的多了才会发现,很多饭店的味道都不差,唯独缺少了那河边集市角落处的感觉。这一晃二十年下去,那卖羊汤的李二都五十多岁了,这些年每次回去,他大老远的都会给我打招呼,后来在听闻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后,还特意请我喝了一回羊汤,那一碗里满是肉啊,汤都没能喝几口。李二逢人便说我从小到大在他摊子上喝羊汤,最后喝出个重点大学来,这一招还真好使,有许多附近的人家就开始学我了,一到大集时间,就带着孩子去喝羊汤,至于他们能不能考上重点大学,那可能就要看他们一顿能喝几碗汤了。

思绪翻滚间,时间蹿的飞快,再回过神的时候,就听到我妈叫我吃饭的动静了,大概是我回忆的太投入了,开始几句没听到,现在听时,就已经是“你耳朵聋了?还不快过来吃饭!”

“来了。”

我爹看我没开车,便给我到了一杯酒,说:“人家小子都是买酒给老子喝,咱家老子还得给小子倒酒。”

我说:“爹,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爷俩谁跟谁,你放心,下回我给你拉上十箱好酒回来,你就说你想喝啥吧!”

我爹白我一眼,说:“行了,别在这里吹大气了,赶紧吃吧,羊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我那才就着羊肉,喝起了羊汤,吸溜着碗边喝了几口,不禁赞道:“妈,就你这手艺,要是去大集上卖羊汤,那肯定得比李叔家的摊子火。”

“吃你的吧,咱可没那本事,再说李二现在都不干了,前年就转给他二叔家的兄弟了。”

“啥?李叔不干了?咋回事儿,按理说也才五十来岁,还算是壮年呢。”

“没办法,他儿子上完大学,留在市里工作了,找了个女朋友谈婚论嫁呢,人家女方要去必须有车有房,不然免谈,现在一套房都得一百万了,再加上一辆二十万的车…李二拿不出来,勉勉强强连借带凑的交了个首付,儿子工资又低,他为了还房贷,买车,好像跟着村里的人去国外打工了。”我妈一边吃饭,一边递给我几瓣蒜,“就着蒜,吃的香,总吃肉太腻歪。”

一听到李二不干了,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非常怅然萧索的感觉,就像是我的童年也走丢了一样,没想到这两年没回来,一份带有我童年深刻印记的地方就那么消失了。

老地方换了人,无论口味怎么好,那感觉也是不对了。

那顿饭我虽然连喝了三大碗羊肉汤,还泡了六个烧饼,可我的心中仍旧有一些空落落的悲伤。这个时候我方才意识到,人和人之间,有时并不需要朝暮相处谈笑风生才能产生出一些情感,或许仅仅是一种习惯,无论是一周一次,一月一次还是一年一次……那便形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默契和依赖,这种情感平时不会有所察觉,但是会在失去之后,立刻感受到那股因为失去而带来的空虚。

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口味的需求,更像是童年的寄托,我实在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童年时代是比羊汤更美好的了。

在我愣神的功夫,我妈竟然又把饺子下锅了,等他端上来的时候,望着那两盘薄皮大馅的芹菜猪肉水饺,我不禁有些茫然:“妈,你是不是太久不养猪了,想拿我练练手?”

我妈将盘子扔到我面前,说:“没说非让你吃掉,你不是打小就喜欢芹菜肉的么,先尝几个,然后我给你用饭盒装起来,你带走。”

我愣道:“我没说我要走啊,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啥也要住一夜。”

“没带儿媳妇,住什么住,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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