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
北上……还是去晋阳?
夜幕将至,李恪领着楚娘,身后远远跟随着几百精骑,一边在黄河南岸的滩涂上散步,一边仔细揣摩这个问题。
毫不夸张的来说,这是李恪穿越而来,面临最为棘手的问题。
薛延陀的南下,与李恪的发财大计直面相撞,在出发之前,他完全没想到,漠南下了大雪,造了天灾,环境更加恶劣的漠北,将会是什么情况?
而对外战争通常是转嫁矛盾的良好策略,薛延陀南下,打的也不是进攻大唐的旗号,据李恪所知,薛延陀此番南下,打的是讨伐突厥的旗号,为大唐皇帝出口恶气。
虽然什么旗号都无所谓,李世民和大臣们也不会因为薛延陀嘴上说要为皇帝报仇,就放松警惕。
如今的情况很是复杂,突厥在前线扛不住,望风而逃,李世民筹划数载的藩篱计划彻底落空,养一只看门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就在这条看门犬临阵脱逃中结束。
可如果只是这样还无妨,最关键的是资源倾斜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调整的,从收拢突厥部族到河套开始,胜州得到的资源都是最低限度的,只能勉强驻守城池。
而李恪来的时机就很凑巧,如果早来半个月,此时他已经赶着牛羊回长安了,如果晚来半个月,黄河封锁,李恪的船连胜州都到不了。
而如今薛延陀南下的兵力足有十数万人,大大超过了北地边州的诸军数目,成为横亘在李恪发财大计前的拦路虎。
薛延陀的南下裹挟了漠南漠北大量的部族,使得他们或主动或被动的与大唐为敌,李恪因此失去了贸易伙伴。
好不容易找到了发财的机会,把半副身家投了进去,如果半途而废岂不是太可惜了?
李恪正心痛自己的发财大计即将泡汤,就听到急促促的马蹄声踏着水花,銮铃叮当作响,清脆中显得凌乱。
回头一看,一骑快马背插红旗,全力驾驭骏马,从南方官道而来,似乎是向李恪而来的。
“大王,陛下有诏!”
“大王,陛下有诏!”
“大王,陛下有诏!”
几百亲事帐内在滩涂上围成了警戒线,驿卒无法靠近,便站在马鞍上,连喊三遍。
“诏书在哪?行人是谁?”
李恪拨转马头,快行几步来到驿卒身前,他感到无比奇怪,老李要是责备自己,早就下诏了,这么久没消息,指定是没生自己的气……或者,喝了杨妃的双倍糖羹。
“回大王,诏书在胜州,中书舍人马周携诏书……”
马周?
李恪不禁疑虑,马周自从贞观初年巡察州县,就一直在中枢任职,妥妥的朝里有人好做官。
要问朝中的靠山是谁?
姓李行二名世民,大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是也。
自从马周被常何举荐,就一直是李世民的心腹,这件事朝野具知,李世民对他的信任,是许多人所羡慕的。
他怎么会来胜州?
李恪思来想去一头雾水,因为传诏的行人,一般都担负着执行或者辅助执行诏书的任务,难道老李想让马周出来历练历练,早早入朝拜相?
刷一波军功?
想到这里,李恪点点头。大唐的军功虽然没有汉代的宝贵,但单纯的文官在唐代还是很少见的,毕竟大唐一直在扩张,宰相不懂得军事怎么行?
纸上谈兵也是兵!
“去胜州……船队随行,孤这次说不定要留在胜州了。”
李恪揣测李世民的诏书,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既然需要李恪接旨,肯定和他息息相关,最可能的情况就是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胜州,不要到处乱跑,或者干脆一纸诏书把他叫回长安。
矗立船头,李恪静静感受着塞下的秋风,寒气逼人的秋风无时无刻不向人诉说着塞下的萧瑟,孤寂与清冷永远是这里的主色调,大雁南迁时发出的鸣叫,混入大河滚滚波涛,一起灌入李恪耳中。
而身处胜州渡口的马周,心中同样跌宕起伏,身为中书舍人,随侍天子,马周早早知道天子为自己安排的“升官图”是何模样。
在三省中一路迁转,最终拜相。
身为天子的心腹,由天子亲自拔擢入仕,马周对李世民的忠诚不言而喻。假如明日大唐被人篡夺,满朝文武仗义死节者,马周当属第一!
三日赶到胜州的疲惫,并没有摧垮马周的精神,此刻,他正身处黄河以北,代表天可汗会见突厥各部首领,两千北衙屯军在他的身后,策马而立静无声息。
“天可汗敕,命汝等退入长城,坚壁清野,焚烧秋草,一人一畜不得留给薛延陀!”
马周端坐马背之上,手中紧握李世民的诏书,盖着天可汗的大印,身前是十几个部族的首领,神情复杂,各不相同。
有的人满心欢喜,心想回到长城以南,就能过个好冬,不用担心薛延陀趁机袭击。有的人满腹狐疑,不相信天可汗会让自己退回长城,有的人眼露凶光,隐隐抗拒,与薛延陀勾结在一起,不愿意退入长城。
但是,更多人还是观望。
或者说:谁赢,他们帮谁。
“天可汗的敕令,我们一定服从,只是……”
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似乎好久没洗,一身邋遢气质的中年人上去拜倒。
“说。”
马周淡淡的开口,表情无喜无悲,就像一尊神像。
“部落牛羊太多,还有存粮,数量太多,一时退不回长城。”
马周听完,静静地点头,一句话不说。等到众人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指向身后的黄河,语气平静的问:
“见到大河了吗?”
“见、见到了。”
首领有些畏惧,不敢抬头和马周对视,这样平静的目光,上一次看到还是七年前……那时李将军大破突厥,塞下积尸如山,虽然是在冬日,但是大雪早已消融。
被突厥人的鲜血消融,血流成河。
鲜血汇聚成河流,融化冰雪,汇入滔滔不绝的滚滚河水。
“黄河宽广,容得下牛羊粮食。”
马周用古井不波的眼神扫视在场的全部突厥部族首领,无一人敢与他对视,目光所及,分分避开,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一语不发。
但是,突厥人不说话,马周却说话了。
马周点了六个突厥首领的人名,那几人纷纷上去,罗拜环绕在马周马前,等待这位天使的命令。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不是言语。
而是利刃。
一旁的屯营冷漠的宣读命令,在几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横刀一挥,六颗人头冲天而起,鲜血喷溅三尺。
“云中都督府长史令,诛杀谋叛酋首,从者没为奴,余者部众不论!”
头颅落地,血溅三尺。
利刃出鞘,斩首而还。
马周并没有给这些首领们自辨的机会,战事将至,不管是清除叛贼也好,战前立威祭旗也罢,这几个人,必须要死。
大唐的天威,不容侵犯。
当然,马周来塞下,也不是红口白牙带着一张嘴皮子来的,没有武力支持的政治存在,是脆弱的,是一推就倒的。
两千屯营列阵在马周身后,他们是大唐的北衙禁军,屯驻在玄武门外的禁苑中,平时保卫天子的安全,算是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对自己安全的补充设计。
战时派往战区,成为一柄最锋利的利刃,成为一锤定音的武器。
他们是大唐的常备军,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一年四季都在军营,日夜操练,而且还有大量受过教育的军官,大量释褐的官员,起家担任的官职,就是北衙屯营的军官。
焉能不精锐?
可惜人数却是短板,优中选优的精兵,自然不可能太多,投放到战场上,必须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或是充当救火队,战线哪里即将崩溃,屯营赶去救场,要么全副披甲,人马具装当做具装甲骑,正面冲垮敌人,为三军先,跳荡夺旗。
如果马周是个武官,这支精锐还能有其他用法——薛延陀的王庭,就在狼居胥山附近……
封狼居胥,一直是武将的最高荣誉。
“云中都督府令,限令贞观十一年十月十五日前,突厥各部坚壁清野,退入长城,违者视作谋叛,立诛之!”
马周的严厉宣告让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意识到,平时宽柔的大唐已经失去了耐心,那位天可汗决定重新展露自己的勇武,如果在这次的战役中,突厥人没有展现出作用,那么战后天可汗一定会拆分突厥各部。
看了看已经沉入天边的太阳,马周恢复了笑意。
“天色已深,今晚本官设宴,款待列位。”
确实,天色已经黑了下去。
点点繁星,登上夜空。
一道道平安在草原上燃起,点缀着苍茫的大地。
转瞬间,乌云遮蔽了天空,漆黑的夜色下,饥肠辘辘的薛延陀人,驱赶仅存的牛羊,乘着瘦骨嶙峋的战马,在月色的掩护下,缓缓南下。
他们的眼中是坚毅与决绝。
他们是乞活的战士。
漠北大雪,牛羊多死。
史书短短几个字的记录,是十几万牛羊的死,是多少族人冻饿而死。
坐困漠北是死。
南下攻唐也是死。
左右都是死,为什么不拼了?
只有攻入关内,大唐积攒的粮草,就可以填报薛延陀人的肚子,大唐收拢的突厥人,将会成为薛延陀的附庸,大唐的天可汗尊号,也会被薛延陀夺走!
胜利的战果太过辉煌,而失败的成本太过渺小。
这次,薛延陀南下,不是为了可汗,不是为了贵人,而是为了自己。
为了死中求活,在必死的命运中,找出那一条活路。
瘦骨嶙峋的战马,饱餐一顿。
饥肠辘辘的战士,吃下最后的存粮。
河套富饶,唐人耕作一年积攒的粮食,在粮仓里堆积如山,黄河水喂养的羔羊,鲜嫩可口,而失去了胆气的突厥人,就算被大唐这头猛虎率领,也不过一只羊羔。
将会成薛延陀雄鹰的猎物!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