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穆老建议
10月28日,饶宜萝生日。
这天一大早,卢灿与爷爷卢嘉锡一道,驱车前往机场,送别穆老先生一行。
钱老在虎博一共住了八天,七天座谈讲学。
中间一天,卢灿安排明德医院给老先生做了一次全面检查。
明德医院眼科主任麦欧德医生认为,老先生的身体做眼角膜移植手术,风险系数应该不会很高,当然,也有一些未知风险,譬如术后的排斥反应不可控。
总体来说,看好老先生的手术。
得知消息的卢嘉锡,欣喜莫名,甚至一度希望钱老能在明德医院完成手术。
可这一想法,却被卢灿一句话扑灭。
钱老与蒋家关系莫逆,在台北挂号的文人,他的手术需要台北备案,万一出点什么纰漏,卢家要担负很大的责任!
卢嘉锡想了半天,最终闷闷不乐地将这一想法生生抹去。
钱老对于卢嘉锡而言,是有知遇之恩的。
卢嘉锡在三十年代初来港,二十来岁的他曾在货栈做书写先生,战乱期间,在大东电报局做抄报员,也是在这一时间,他认识卢灿的奶奶。
如果不是遇到钱老,兴许卢嘉锡一辈子就只能混迹底层社会。
1951年前后,新亚书院因为资助人王岳峰先生的破产而陷入经济困境,钱老经常前往电报局,给台北的故友发电报求援,几乎每个月都要跑几趟。
也就是这一过程中,钱老发现这位抄报员的字,写得很漂亮,两人遂即交谈起来。交谈中,钱老又惊讶地发现,抄报员不仅字写得不错,谈吐不俗,学问也不差,还有一位欧洲媳妇。
于是,钱老不仅将卢嘉锡特招为新亚书院教员,还让卢灿的奶奶也加入到学校。
不管钱老这么做的目的是不是为了“省钱”——卢灿的怀疑,此举确确实实,让卢家摆脱社会底层,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学院讲师家庭。
这就是命运学中常被引用的“贵人相助”。
所以,卢嘉锡心中一直念着穆老的好处。
相对而言,卢灿对穆老就没那么深的感恩,充其量只是一位较为尊重的长辈。所以他很轻松的说出“卢家不应该为穆老可能出现的危险而背锅”这种话。
当然,并非说卢灿刻薄寡恩,而是基于现实。
卢灿自认为自己做得已经够多,这八天,几乎天天陪在穆老身边。
当然,他的这番做法自有目的——除了穆老讲学,还以敬仰的语气向穆老请教不少当年文人名家的逸闻趣事,其中又以燕大诸多教授为主。
让他有些失望的是,穆老从1937年抵达大后方之后,在那里潜心教学八年整,对京师所发生的事情,也算不上很了解,很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穆老和燕大的几任校长都很熟,说起与司徒雷登、吴雷川、陆志韦等人的旧事,老爷子依旧口若悬河;不仅如此,老爷子与燕大图书馆馆长洪煨莲、燕大总务长蔡一谔、文学院院长周学章等人也很熟。
再如鸟居龙藏,穆老对鸟居龙藏的评价相当高,认为这是一位能摒弃民族藩篱的真正学者。
对此评价,卢灿不置可否,淡然一笑。
别看只过去三四十年,可当年的那段历史,已经很难说清楚,太多的东洋文人打着“亲善”的旗帜,在中国大地上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内藤湖南。
这位绝对是近代东洋最出色的汉学家,绝对的宗师级学者,与国内诸多文人学者交好,其学识甚至为人,都备受国内同行推崇。
可他干了什么事呢?单说一件就足矣——满洲国就出自他的手笔!
有很多事已经说不清,很多人不能只看表面。
当然,这种想法卢灿只能憋在心底,不足以为外人道。
启德机场贵宾通道入口处。
卢灿的车辆汇合虎博送行的车队,两位老爷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嘉锡,你也老了,何必跑这一趟!”
“素书公,正因为我们老了,所以才来啊!”
卢嘉锡的一句感慨,让周围的人忽然鼻子一酸。
是啊!正因为老了,见一面少一面,所以才要多相见。
钱老却笑着拍拍卢嘉锡的手背,笑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後更叹息,浮荣安足珍?”
啧啧,这一刻,卢灿对穆老佩服的五体投地,面对生死,老爷子真的很洒脱!
这是李白的《拟古·其九》,也是李白的生死观。
活着的人是人世间的过客,死去的人就像回家一样。天地好像一座迎来送往的客栈,古今多少人感慨人生苦短,并发出一声声叹息。已经看淡生死,为什么还要“同悲”?荣华富贵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心灵上的满足,精神永存才是人生追求的。
穆老九十岁,能如此洒脱地直面生死,真让人心生感慨。
卢嘉锡面有愧色,“多谢老师教诲。我只是感慨,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并没有隐喻生死之意。想来老师此次回台,小小手术,一定会非常顺利。”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取之白居易的《花非花》,形容美好的时光事物易逝,卢嘉锡引用,是用来形容这次短时间的相聚。
见两位老爷子站在通道入口处不舍模样,已经引来不少人围观,还有人举着相机拍照,卢灿笑着打断他们的感慨,“爷爷,还是进去吧,等穆老康复,再去台北看他老人家就是。”
“对,边走边聊。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搀扶着穆老的胡美琪也笑着劝道。
这次回台穆老一行,乘坐的是卢灿专程安排的大白鲨,所以,走的是贵宾专用通道,进入机场内部之后,就不再有人围观。
VIP通道也是有安检的,这些安检员们,卢家的安保队员都很熟,平日里卢灿进出,几乎都不怎么检查,可今天有“外人”在场,该有的程序还需要有。
几人在贵宾通道安检门前站定。
双方又是一番客套,一方说送到这里就可以,另一方则坚持送到机场内。
穆老拉着卢嘉锡的手,忽然对卢灿所在方向笑笑,“嘉锡,令孙没做学问,可惜了。”
卢嘉锡笑笑客气,“那孩子,有两分聪慧,不过,性格不定坐不住,整年在外漂,不是做学问的料。”
穆老哈哈一笑,摆摆手,“瞎说!之前没怎么和阿灿打过交道,最近几天相处,我发现……”
穆老停顿了会,竖起食指,点点卢灿方向,“他的思维方式很有前瞻性,问问题的角度很刁钻,经常会质疑与否认某些既定观点,这些……说明他很善于思考,这是做好学问的前提。所以呀,嘉锡,我才说他是个做学问的好苗子。可惜啰,我年纪大了,带不了啰……”
“穆老,您过奖了!”卢灿在一旁,谦虚一笑,又有些惊讶。
穆老在虎园的七天讲学,前三天讲诸子百家思想及思辨,后四天讲两汉经学概要。卢灿全程参与听课,虽然发问不多,可还是有些请益。没想到,老爷子竟然还关注到自己的表现。
穆老又拉着他的手,轻轻抖了抖,“阿灿,我知道你喜欢收藏,喜欢藏书,那……我问你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教育界容易出学问大家,而藏书家,很少有在学术上成就空前突出的吗?”
卢灿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一想,貌似还真是如此。
中国的学问大家,上至孔圣,下至阳明,大多数都与教育有关,次之为官员。
至于藏书家成为大学问家的,还真不多。
按理说,他们手中积攒数以万册的书籍,学术修养都极为深厚,满腹墨水,知识积累绝对要比那些书生、教书匠更坚实、丰厚,应该可以做出很深的学问。
可是,要说学术学问,好像还真没多少出色的大家!
这还真是文化史上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顿时让卢灿好奇起来,“您老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不仅卢灿关注,来送行的卢嘉锡、戴静贤以及其他人,都竖起耳朵。
“集众疑,解惑且答之,谓之‘大家’!”
穆老虽然看不见,可他还是抬着手在胸前竖着斩了几下,这是老爷子教学时的习惯。
“把所有人的疑问都集中起来,寻找答案,然后再系统、完善的解答出来,这种人物,被行业称之为大家!那么问题来了……哪个行业最容易出大家?”
没等别人给出答案,老爷子自己说道,“毫无疑问,是教育行业!最容易收集到更广泛的疑问、难题及困惑!”
“学问之始,首在疑;有疑而求索,谓之研学;答疑解惑,方为教育!”
“教育仅仅是教育的第三步!”
“正因为教育有着这种集疑、求证、答疑的特性,才有对学问的综合考量研究,也正因为这种研究,才导致……教育界最容易产出学问大家!”
穆老的手臂,依旧在有力地挥动,俨然将这里当成课堂。
“再反观藏书家。”
“诚然,藏书家们也许在某一个学术细节上,成绩可观,譬如对前朝文献某个篇章的考证,或是只言片语的训诂,断简残编的归属,往往颇具慧眼,一言定论!”
“但是,他们缺乏大体的构建、宏观层面的立论!”
“举个例子来说……藏书家的治学成绩,恰恰像唐代以后的抒情诗,在对某一种意境的描写上深入细致,或者对某种情感的把握上恰当得体,句法也比唐人工稳,但是往往有句无篇,整体气象不足。”
“他们的学术,看起来像是铁路上的道班工人,沿着前人铺就的铁轨,一路修修补补,只有补苴之力,而无开创之功。”
解惑进入尾声,穆老的朦胧眼神,又移动到卢灿的身影上,带上几许笑容,“阿灿,你喜欢收藏,藏书,这很好!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老爷子这番话分析得非常到位!
卢灿正心悦诚服,忙低头请教,“您老请说!”
老先生划拉着手臂,在卢灿的脑袋上摸了摸,笑道,“你不是办了一所学院吗?去吧……去那所学院,挂个讲师的头衔,试试走上讲坛。你会发现,那是不一样的世界!”
当老师?这是卢灿从未考虑过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