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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贪墨银子亦有道

藏在曲径幽深处,青竹疏影下的书房,本是整座宅院里头最为宁静的地方,此刻陡然从里面传出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大概是觉得此般仍然不够解气,经过了短暂的空白之后,又响起一件重物掷地的闷声,一串充满愤怒的骂声如狂风暴雨倾泻般的响起。那声音中气十足,却又显得十分的暴躁,刚开始还是咆哮着数落些什么,到后来索性便只剩些毫无意义的咒骂。

书房外两个侍卫身形笔直如剑,只是面色越来越白。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听那些从极细门缝里迸发出来咒骂声,不去想像书房中此刻正在发生的可怕场景,甚至连自己站在门口当值这件事情都想忘得干干净净。

书房里面靠着墙壁的是一排极高的书架,样式简单而古朴,用料倒是名贵的北地沉烟木,上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各式书籍,边角的空闲处点缀放置有各类精巧的观赏摆件。某个曾经同样安放于此处的花瓶,或者茶壶,已经碎作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片。书架之前那张红木书桌极为宽大,上面杂乱的摆放着长短不一份卷宗,几份朱漆封泥的卷轴格外醒目,竟是刚刚拆封的边军急报。书桌后的椅子也是极为宽大,没有一般读书人家书房里简约雅致,无论是镂木雕花还是鎏金描线,都显得极为华贵雍容。

此刻一位青年男子正单腿盘坐在椅座上,另一只脚却是连靴子也没有脱,很是随意的踩在摔落在地上的靠垫上。他身子前倾,一根手指用力的向前指着,书案前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不是被手指头指到的,全都脸色煞白的低下头去,战战兢兢的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屁股更是只敢挨着一点椅边,生怕多坐上一点便会变成刀山火海。

那位青年男子的声音洪亮有力,每每骂到的兴头上时,便会陡然抬高几个声调,雷霆般轰鸣在书房的各个角落,惊破了藏于角落的蛛网,惊起了书架上久未擦拭的浮尘,惊掉了所有人脸上的血色。

“你们说说,这家伙是头蠢猪吗?不,我看是连头猪都不如!我就是用头猪做这个北军都督,五万头猪拱也把安林城给拱下来了吧。”

座位之上的是南唐帝国最具权柄的那位皇子,二皇子魏明轩。房内坐着两位侍郎,一位都指挥佥事,一位少卿, 尽管骂的不是自己,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将头又压低了几分,并不敢为此刻正在千里之外坐卧难安的某个同僚说上几句好话,甚至也不敢去附合一二那位正在气头的二皇子。

魏明轩冷笑一声,他收回那只已经举到发酸的手指头,攥成个拳头重重的锤在桌案之上,在那声重到发闷的巨响声中怒斥道,“还有你们,平时贪墨些银子也就算了,可是北边的军饷你们也敢伸手。一个个的,让我刮目相看,真是好胆识啊。”

听到没有人敢吱声,二皇子的声音于是越发的愤怒,因为带着浓浓的嘲讽而显得越发的尖刻,“曹良吉,你不就在老家梁州那地儿有两个外宅嘛。哦,不对,最近还添了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你这样的人也配有儿子,老天也真是不开眼得很。可是你贪的银子足够养十个女人十个儿子了吧。”

被点到名的吏部左侍郎深深的埋下头去,也不知是惭愧还是惊怖于自己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阴私事儿,竟全在二皇子的指掌之中。一张素净的脸此刻顿时涨红得像是一块猪肝,只是唯唯诺诺着不敢答话,直到听到二皇子接下来的话语,竟是顿时汗出如浆,直接从座椅上滑落,就此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我来做做好人,搭把手,让所有人都不知道好了。 ”

魏明轩声音陡然平稳而温柔,像是说着邻里之间最是寻常的家长里短。然而在座的哪个不明白他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冷酷,更不会对这位二皇子的雷霆手段抱以任何的侥幸。

魏明轩低头望着俯伏在地上的左侍郎曹良吉,望着他压在膝下的长袍缎面上渐渐晕染出来的鲜红血色,脸色稍霁。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场风波,或者风波中的这个插曲即将揭过,感慨总结着曹良吉这家伙倒底是运气好还是眼力好,这么多空地怎就能寻到块碎瓷跪了下去的时候,魏明轩的声音又突然如雷电轰鸣般咆哮了起来,对比起之前短暂的平静,这一时突然的暴发显得更为可怕。

“贱骨头!没有一点用的贱骨头!!”

魏明轩一边恶狠狠的咒骂着,一边顺手抄起书桌上的一本书卷,劈头盖脸的朝着左侍郎的脸上砸去。

元丰十年的《诗典编注》,足有上千页之多六七斤重,厚厚的书脊砸在眼下,顿时就在颧骨的位置现出个深深的血印来,曹良吉只觉得眼前一黑,硬是挺直了身板不敢稍动,却听得魏明轩的咆哮声如同先前扔书一般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真是贱骨头。站着的将军,坐着的宰相,我大唐朝堂上什么时候有你这般喜欢跪着的贱骨头了。哪天北齐兵至,估计第一个跪在前面劳军的就是你这种骨头没有二两重的家伙。”

这话说得诛心,那些原本觉得坐着还不如跪着来得痛快的大人们,顿时又悄悄的往椅子后面悄悄挪了挪屁股。倒是曹良吉面色尴尬,只觉得平时还算机灵的脑瓜子此刻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也不知倒底该跪该坐。

却听魏明轩话音一转,环顾四周道,语带讥讽着道,“本王可受不起你们一跪,就算要跪,也得本王当真坐上了那张位子再跪。”

众人面色整肃,心头却是暗自欢喜,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往往做得说不得,能听到二皇子口中说出,自然得是极得信任的亲信才成。便是曹良吉也是极为感动,趁着这机会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是不敢坐下,只能面色极为难看的立在一旁。

也不知是不是地上那块涂满了鲜血的碎瓷,或是滴在地上的斑驳血迹,终于让这位三品大员从狂风暴雨般的呵斥声中醒过神来,想着既然出点血也没什么用,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自己血出得还不够多。念想至此,曹良吉顿时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号哭着喊了起来。

“殿下,我愿缴上纹银六十万两以赎罪过。”

众人吓了一跳,此刻再如何低眉顺眼,也忍不住偷眼瞧了下这位站在他们旁边的同僚,只觉得他的身形在自己一众坐着人等面前,果然如鹤立鸡群伟岸出挑得很。心想一早知道吏部左侍郎的位子是个炙手可热的肥缺,只是没想到竟肥到流油到此般地步,从苍蝇都不屑于进的清水衙门御史台调任吏部才不过三五年功夫,便能攒下如此家业。羡慕之余脸色便又各自难看起来,这个没轻没重的家伙,家大业大的,开口就是六十万两,让我们这些捞钱门道不够宽广手段不够毒辣的,又如何自处。

把自己卖了也不顶事啊。

“六十万两?”

魏明轩玩味的看着站在桌案前的属下,只把曹良吉看得浑身冷汗淋漓,哭丧着脸保证道,“殿下,这当真是我加上历年俸䘵之后全部的家当了。”

魏明轩吁了口气,很是舒服的后躺在偌大的靠背上,右手指节在扶手上轻轻的刮擦着,发出细小而尖锐的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偏偏这位二皇子极为享受的感慨道,“古人诚我不欺啊,总说生死见真情,不到生死关头,当真不知道左侍郎对我如此忠心耿耿啊。”

曹良吉低垂着脑袋,脸色难看得到了极点。左右那些同朝为官的,也大多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出二皇子的话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大概是曲高和寡的原因,魏明轩觉得有些无趣,索性把另一只脚也搬了上来,整个人盘脚而坐在椅子上。相较于之前排山倒海惊涛拍岸,现在的话语落于众中耳中,简直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但从边军的军饷里面克扣了十万两总是有的。所以,连本带利二十万两总是要的。你可心服?”

在这一时三刻尝遍了人生跌宕起伏的曹良吉,强忍着自己又要跪下去谢恩的冲动,心头一松竟是哭得涕泪交错,一眼望去还当真有几分真情流露,连声道,“服,殿下裁断 ,下官心服口服,以后绝不敢再行贪赃之事了。”

魏明轩叹了口气,瞪着眼睛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位大抵以后会更为死心塌地的属下,大概觉得如此愚钝之人不值得他去破口大骂,想了一想竟是失笑道,“我何时说过不允你们贪了,只是盗尚且有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贪这件事也做得风雅一点,不要看到银子就像苍蝇闻到血一样。有的银子不能贪,有的银子不要贪,做个讲究人做点讲究事好不。就是能够贪的银子,贪到民怨沸腾军心哗变,我一样要宰了你们。要是贪到百姓为你们送伞立坊,贪到将士为你效死卖命,我只求你们贪得越多越好。”

“有贪念是好事,不像那些清流,空口白话成个屁事。便是本王,坐在这儿还贪个大椅子,坐着未必舒服,可就是喜欢。世人皆知我还贪念那张世上最大的椅子,那又如何不好了。”

众人闻言皆肃然起身,拱手行礼道,“愿为殿下效死。”

魏明轩哼了一声,很是随意的将散发向后一披,看着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听着那些极有诚挚恳切的话语,并不见得有多少感动,只是冷冷的道,“还没到你们死的时候。不过曹良吉,本王告诉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十天之后西北边军要是没有看到二十万银子,我就把你的两个外室连同孩子一同沉井。要是二十天还没有到,我便送你一家老小去死。”

“还有你们,但凡贪墨了的军饷的,都按这个时间给我凑起了。”

“顺路替我捎个话给柏正青这头猪。”魏明轩的身体前倾,一个巴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之上的朱漆军报上,另一只手将下首或站或坐的每个人都一一点了遍,阴狠的眼神像择人而噬的毒蛇,看着每个人的脑袋都恨不能低到膝盖弯,这才咬牙切齿的道,“这个月要是攻不下安林城,我诛他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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