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五月里一场大雪
见劝不动村长，季千柔也不再做无用功。
她回去让俩孩子跟凌枝瑶套上棉袄，躲到最里边。
汉子们接水烧水，嫂子婶子们看着皮猴一般在雨幕中打滚的孩子们，坐在一起编草鞋整理物资。
风吹得更凶了，雨线粗又斜。
被风刮进隐蔽处来，洒在火堆上，火焰明明灭灭。
众人打了个哆嗦。
温度好似降了许多？
大人赶紧将孩子们叫回来，给他们擦身子擦头发。
孩子们直发抖，但精神却是振奋的。
把衣服都加上了，不少孩子还在瑟瑟发抖，嘴里也喊着：“娘，好冷。”
她们只好带着孩子去找季千柔，神色略有几分尴尬“季娘子，孩子冻着了，能不能借件棉袄？”
季千柔抬头一看，这不就是之前说自己带棉袄逃荒脑子有毛病的婶子嘛。
她目光扫过跟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嘴唇都冻得发抖的孩子们，倒是也没有为难。
“借棉袄不成，但叫孩子们待在一处，拱拱热气可以。”
众人连连点头。
之前她们那样埋汰季千柔，现在人家不借棉袄也说得过去。
换做她们，冷着脸将人赶走都有可能。
季娘子还是好脾气的。
棉袄热乎，拱拱热气总比套那些不抵寒的草席卷子来得好。
季千柔并非好脾气，不过是看在人类幼崽的面子上罢了。
那头村长也一脸便秘地过来了，走路姿势略有点扭曲。
“季娘子。”村长对季千柔尴尬一笑。
“村长这是怎么了？”季千柔问。
村长拢了拢衣襟，牙齿打着冷战道：“没事，就是老寒腿有点复发。”
“季娘子，这天怎么越来越冷了！”
之前村长还觉得季千柔是想太多了，可现在他才明白，哪里是人家想太多了，是自己想太少了！
季千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只怕还会更冷。”
村长觉得自己的老寒腿更疼了，他道：“我马上叫老人孩子都挤到一块取暖，火堆也要多添柴！”
又问季千柔：“季娘子，咱还要做什么？”
村长此时还没有发现，自己是越来越重视季千柔的建议了。
便是他发现了，也只会感叹，人季娘子的确是有本事。
不等季千柔说话。
村人们忽然惊呼起来。
“张老三脱了衣服跑到大雨中去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发癫了不成？”
村长现在不止是腿疼了，他哪儿哪儿都疼。
“张老三！你这是干什么！”
“回来！”老爷子铁青着一张脸喊张老三。
可张老三舔掉肥厚嘴唇上的雨水，姿态很是愉悦：“你们都是群怂蛋！只有我是真男人！”
“季娘子，你瞧瞧我，英不英勇？”
“所有人都不敢出来，只有我出来了！”
张老三哈哈大笑，自以为自己这副面容在村人眼中一定伟岸无比。
季千柔嘴角抽了抽。
她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张老三，问村长：“当初逃荒，您怎么想着带上这么个人？”
村长扶额。
当初他得了那人的指点，知道北方没有活路，便动员村里人跟自己一起南下。
但响应的人并不多，张老三是除凌晗家外第一个，还帮着村长拉人。
这最后才有一半的村人跟村长一起逃荒。
就是因为这份情，张老三做下诸多烂事村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
丢人呐！
村长以袖捂脸。
村人又闹哄起来。
“下雪了？怎的下雪了！”
“这，这可是五月，怎么可能会下雪？”
村长慢揭开袖子，一眼就看到那些雨线倏然间凝结成雪，洋洋洒洒落在张老三肩头。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张老三冻得瑟瑟发抖，往山壁下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人拉回来！”村长喝道。
凌晗与几个汉子不情不愿地出去，将张老三拖了回来。
“人都要冻硬了……”凌晗出去一会也不好受，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僵了，吸口气，冰得肺叶子疼。
孟小艺拿热水给他，凌晗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浇在张老三身上。
其他人有样学样，都拿兑出来的温热水浇灌张老三。
可到后头，就没人动了。
冷，太冷了。
全都缩在一块儿。
季千柔往手上呼出一口热气，她把棉袄给了凌枝瑶，自己用风隔绝了冷气，倒是比眉毛发梢上都生了霜的村民们要好上几分。
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几把柴火，季千柔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昂起头，就看见卡在山体中的山壁往下滑了滑。
弧度不大， 但压迫感十足。
一大坨雪滑下来，砸在地上。
山壁本就处于要落未落的临界点上，这五月里一场诡异的落雪，无疑将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季千柔沉下脸。
此处，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季娘子，你说什，什什什么？要要要走？”裹着草席也哆嗦得说话都打颤的村民，难以置信地看着季千柔。
“可走，走不得， 这么大的雪雪，出去了都，都都得死！”
季千柔看向村长，她是来找村长商量的。
但村长还未开口，村民们就开口了。
村长将两条腿埋进战魂蓬松的毛发中，才感觉双腿的抽疼感略有安抚，他双唇冻得青紫。
望着季千柔道：“季娘子，这么大的雪，便是天要塌下来，我们也不走了。”
季千柔明白他未尽的话语。
队伍中根本就没有备下厚衣裳，便是跟季千柔走了，躲过落下的山壁，在茫茫大雪中，又有谁能活下来？
倒不如，不折腾了。
“那恐怕，我们要就此分别了。”
村长一干人等走不了，但季千柔与两个孩子却是能走的。
她将两个孩子从人堆里捞起来，凌枝瑶也跟着起来了。
却并非是要跟着季千柔离开，而是将棉袄脱下来还给季千柔。
凌枝瑶一言不发，寻到了家人所在的地方，与家人抱在了一块儿。
村人们睁着一条缝儿看季千柔带着俩孩子在风雪中渐渐迷蒙的身影。
没人怨恨季千柔抛弃他们走了。
只是有些后悔与惭愧。
若是他们早些听季娘子的，寻些厚衣裳挡风，是不是就不必等死了？
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连累家人一起……
季蕊往回望，只能看见打着卷的风雪苍茫迷人眼，她问季千柔：“娘，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