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不能寐
门开。
果然,外面站着位霜华老妪。
一头白发,因为长期营养不足,毛燥开叉的跟枯草一样,胡乱扎在一起,成了根粗大的麻花辫。
脸被吹的蜡黄蜡黄,一脸的苍斑皱纹,重重叠叠,高高的颧骨,像晒得干硬的柚子皮。
见到门终于打开,老妪看了眼站在前面的李枕舟,明显怔了下,像是认生,一时没有说话。
还是李枕舟主动开口问道,“老人家,有事吗?”
老人眼神游离了下,低着头小声问道。
“门口的半袋米还要吗。”
李枕舟看向门口的土黄色麻袋。
那是前天不小心被麝香打翻水碗受潮,放在外面晾晒的白米。
老人见李枕舟没有答话,略停顿后,又小心商量着,如果半袋太多,一碗米也可以。
“我吃的不多,每天晚上烧水煮一次粥,一碗白米够吃好久了。”
说到此处,老人眼睛通红,像个小孩子一样,怯怯又局促的看向他身后的老板娘,一只手紧张的不停捏着衣角。
好像知道那一位才是真正能当家做主的人。
老板娘的眼睛有些湿润,她转身小跑回屋里,手里又拎了一兜白米出来。
“给。”老板娘把米袋子递了过去。
门外的老妇人双手颤抖的想要接过袋子,可又像是生怕自己的手脏了人家,只不停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虽然那件衣衫,并不比她的手干净多少。
老板娘没有嫌弃,而是温柔的把两份白米倒在一个袋子里,又将一点碎银子塞进老人全是茧子的手中。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赶紧摆手,说什么也不收。
“老婆子命贱,能有口吃的就感激不尽了,哪还能收银子,真的使不得。”
老人拼命想将银子退还回去,见老板娘不收,反而自己急的面皮涨红。
终是李枕舟上前一步,轻轻握着老人的手,终止了两人的互相谦让。
“老人家,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老妇人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不知怎的,她好像对李枕舟有种天生的惧意。
可那些碎银子,省着点用,足够一个人用上数月之久。
她或许终究舍不得。
在李枕舟的示意下,老人颤巍巍的接过银子,眼里含着泪水,嘴里哆哆嗦嗦重复着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生平安。
或许在她的认知里,真的没有什么词语,比这句一生平安更重的。
老板娘又端出些晚上剩菜,想要将老妇请进店里坐坐。
老人却死活不同意。
“能赏老婆子一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情,哪还能进去脏了您店里地界。”
老人态度坚决,坚持将那点菜饭汤水,一股脑倒进手上带着缺口的破碗里,而后蹲在街上,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看着老人脸上饭饱后逐渐舒服的笑意,老板娘蹲下身子,以一种柔和的语调道,“够吗,不够屋里还有。”
“够了,够了。”老人很懂知足,三两口吞下嘴里的食物,用袖子擦干净手上油腻,咧着嘴笑道。
李枕舟靠在大门旁边的一根柱子上,见她吃饱喝足,有了精神,顺口问道,“您的家人呢。”
老人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随后低下头,声音小小的说道,“儿子当兵,被利箭射死在了湘郡的城头上,湘郡被庆国蛮子攻下后,儿媳妇与小孙子也同我走散,不知所踪。”
“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跟着讨饭的队伍逃出城,一路过来,走到哪算哪。”
“抱歉,我不知道。”李枕舟为自己勾起老人的伤心事说着歉意。
“恩人您说的这是哪里话。”老太太赶紧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老板娘鼻子酸酸的,她好想多做些什么。
只是老天给了她一颗怜悯之心,却没有给她普济世人的能力。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李枕舟问道。
老人面容安详的望向老板娘,小声呢喃,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饭吃饱了,或许是要到该去的地方去了。”
话毕,老人突然跪在地上,朝着两人,重重磕起了头。
“您这是。”老板娘属实没料到这一幕,急忙要上前扶起老者,却被李枕舟一把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啊。”老板娘很是不解。
李枕舟若有所思的看向跪地之人。
“让老人家,了了心愿吧。”
“不要让她有牵挂。”
老板娘看着他,很是不解。
“你们说的话怎么都好奇怪。”
可李枕舟并没有回答。
一声,两声,三声,
昏黄的灯火影下,双膝跪地的老人影子拉的老长。
磕完三个响头后,老妇人似乎终于释怀了什么,不再有遗憾。
她笑着起身,弯腰说了好多吉利话。
说老板娘贵人福相,一看就是长命百岁之人。
又说李枕舟能娶老板娘为妻,真是有福气的不得了,祝二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赶紧摆摆手,说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老人只是暧昧的笑了笑,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
随后在李枕舟的帮助下,费力将米袋子扛在街上,一步一步,步履蹒跚的向巷子尽头走去。
老板娘目送老人背影,嘴唇微动,像有什么想说的话。
可她犹豫许久,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李枕舟平静的望向前路,忽的开口道,“让我去送一送老人家吧。”
“嗯”老板娘带着鼻音应了一句。
得到首肯后,李枕舟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很奇怪。
老人明明走的很慢,李枕舟却走过许多条街,追了好久。
直到经过第四条街道。
他才终于在拐过一个巷角后,见到靠在米袋上,闭目养神的老人。
而听到有脚步声来到跟前,老人睁开双眼,看清来人后,很小声的试探问道。
“您过来,是还有什么事吗?”
随即又像是生怕李枕舟抢走米袋子,怯生生道。
“先前可说好,要把这袋米给老婆子的,您来,不是要反悔吧。”
老人可怜兮兮的模样,紧紧护着手中米袋。
若非心中早有猜测,李枕舟真的希望她只是个夜里乞讨,凑巧过来的花子。
可惜,她不是啊。
“我是该叫您老夫人呢,还是该叫您孤魂呢。”李枕舟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终于主动捅破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老太婆不懂您的意思。”老人眼神开始游离。
李枕舟缓缓抽出了袖中的黄色符纸。
夜风也在此刻歇了,天上的云雾渐散,撒下森冷月光。
青色石阶上,老人的影子愈发诡谲。
“唉,终还是瞒不住啊。”
老人一声长叹,煞是可惜道,声音透着种岁月积淀的苍老沙哑。
“仙长,是来送老婆子上路的吗?”
果然,李枕舟心脏狂跳,肯定了心中猜测。
老妇,不是人类,但也不是阴鬼。
毕竟能被阴司地府登名造册者,才算真正阴鬼,如司幽。
而他们,其实有半数在阳间便是有神通的修行者,所以与其说是逝去,不如说是在下面进行生命的延续,接着修行。
这也是阴鬼稀少的原因。
阴鬼,并非谁都能当的。
并且他们在晋升一定境界后,是能够在阴阳两界穿行,那时只要他们愿意,其实与活人无异。
可这老妇不同,她如今不过是因为刚死不久,凭着股对阳间强烈的留恋执念,短时间内魂魄不散,滞留人间。
这种被称作孤魂,处在半生半死的状态,是阴阳两界都不认可的。
所以会有修士,专职清理他们。
而之前李枕舟握住老人手时,掌心暗藏的镇灵符,明显让老人产生误会,以为是遇到要来送她上路的阳界修士,只是不想在人前显露神通。
想明白其中关节,李枕舟索性将错就错,接着问道,“那张印有生辰八字的银票,是你留下的?”
老妇坦率的点头承认。
“本来老婆子也是抱个试试的心态,自己画出的银票,想着若遇到个贪财货,便真买下他的命。”
“到时候说不定能在阳间多留几年。”
“反正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可老婆子我万没想到,会遇到那么一个,那么一个。”
说到此处,老妇卡了个壳,不知道怎么形容。
李枕舟接着话头道,“这么一个在乱世善良到有些傻,傻的还有些可爱的人。”
“对,对,对,仙长说的对。”老妇人连连点头附和。
“所以你放弃她了。”
“是啊,看着那丫头的眼睛,我实在没脸,没脸做出那些事啊。”
“只是。”说到此处,老人忽然话锋一转,阴冷说道,“老婆子,还是觉得活着好啊。”
李枕舟死死的盯着地上的老人,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所以,我就成了你的目标,是吗。”
“好一个恩将仇报。”
“唉,谁说不是啊。”老人深深叹了口气,“仙长对我有一饭之恩,如今我却想要仙长的命,老实说,连老婆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可老婆子在世间还有留恋。”
“所以,请仙长,莫要怪老身。”
“即便老身并不一定打的过您。”
老人对李枕舟深深鞠了一躬,等到起身时,其身上的阴气已经凝聚到肉眼可见的地步,惨白的面容上,满是没有血色的狰狞恐怖,再不复刚才模样。
她仿佛只用一步,就跨越了两者间的距离。
李枕舟瞬间头皮发麻。
要知道自从获得墨箓行者的职业奖励,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得到了极大提升。
如今可以算是半只脚踏入玄关,无论力量,反应,都跟之前的瘦弱身子骨有了天壤之别。
可即便如此,面对老人,他依然感受到了无比真切的死亡威胁。
李枕舟浑身肌肉紧绷,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小幅度的弓着腰,快速侧身移动,想要躲开这迅猛一击。
如果同对方硬碰硬,李枕舟知道自己未必是对手。
可他有着压箱底的手段,那就是手里的镇灵符。
只要将它贴在老妇身上,凭借镇灵符的强大且专业对口特性,想来一个孤魂,应该能够降伏。